自从那日被羽林卫强行‘请’入宫中之后,已经整整过去一个月了。当然,她并没有见到请她品茶的皇后的面,也没能见到任何人,一直,都被幽禁在这座地处偏僻的景澜殿中。
记得前世里的宫城,景澜殿是毗邻着明德宫的,因为挨着冷宫,自然,就空置着,没有妃嫔居住。泠霜就这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更加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就这样被与世隔绝在这座幽深孤寂的殿阁中。
殿中的宫女一个个讳莫如深,守口如瓶,没人知道她为何会被‘请’到这景澜殿居住,但是,按照当日她二哥不惜拔剑都要阻止她进宫看来,袁家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可惜,那种情况,她来不及问他。
时光安静地仿佛停滞了一般,她只有看着殿中的那一棵古老的银杏树的叶子一片一片地落下,天气一天天冰冷起来,才能感知到时光在缓缓流逝……
辞君不过三千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她选择用回忆来消磨这寂静无声的岁月,她开始回忆,从前世里,她和亲的轿撵在沙漠中被他拦下开始,从他像沙漠里的强盗一样把她抢上马背开始,一点一滴,细细地回忆前世里,他们短短的二十载流光。景澜殿寂静到令人绝望的寥落,丝毫没有磨灭她坚定的心,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如果段家覆灭了,要么生,要么死,惠帝不会像现在这样,将自己隔绝起来。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坚信段潇鸣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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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扇冰裂纹棂格的落地移门正移开在两边,露出庭院内景的一角,这个内庭院是特意按照瑗妃亲自画的图稿设计建造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是瑗妃亲自精心打理。
移门开处,便是一方小小的池沼,不过丈许地,用苏州府精选上贡的太湖石围着,块块都是成人男子巴掌大小,造型各异,池中养着‘九纹龙’、‘茶鲤’、‘白写’、‘黄鲤’、‘金银鳞’等数十种珍稀品种,并辅以碗莲点缀水面,拇指大小的莲花,盛开在绿水红鱼之上,真是赏心悦目,配以倾城美人慵懒地侧伏在软枕之上,长长的裙裾迤逦垂地,与门廊处栽培点缀的垂花长蔓缠··绵在一处,此情此景,岂曰不妙?
惠帝进门,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衣衫窸窣,瑗妃侧过臻首。殿内晦暗的光线使得她背光的表情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听说,你今日又派人去景澜殿送了些东西?”阻止了瑗妃想要起身行礼,惠帝率性洒脱地席地坐在了她身边。
“陛下恕罪。”瑗妃从软枕上坐起来,要起身请罪。
“你又来了。”惠帝微微一笑,拉着她坐好。
“袁家的这个丫头,倒有些不凡。”惠帝举目看着庭院内景,想起数月前,羽林卫回宫复命,他偶尔无意地问起进宫前她可交代下什么话,羽林卫回到:“只是向管家交代管好府中,还有,让花匠向石竹兰少浇些水。”
“石竹兰少浇水?”惠帝的目光从奏章上移开,疑惑不定地看着羽林卫,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羽林卫甲胄在身,跪在地上答道。
惠帝搁下了笔,慢慢地向后仰去,背靠在龙椅上,缓缓地闭起双目,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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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三个月,从繁花似锦到草木凋零,泠霜一直被囚禁在这座景澜殿中,与世隔绝,直到秋叶即将落尽的这一日,瑗妃的出现,终于将这种可怕的沉寂打破。
“娘娘……”景澜殿的庭院,因为无人打理,所以已提前荒芜萧疏,只余了院中一棵古老地不知年月的银杏,坚强地站着,黄色的叶子凋零殆尽,泠霜站在院中,看着站在门廊处的瑗妃,静静绽开一抹笑容,行礼如仪。一阵秋风过,身后的银杏树上,一叶飘零,在空中辗转流连,旋过优美的弧度,落上了她的垂云髻。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心境。”摒退了所有随从,瑗妃与泠霜席地对坐,看着她从容地从紫檀回纹矮几上取了一只鼎州窑白瓷浅口杯,静静地斟了一杯茶摆到自己面前,如是说道。
“娘娘谬赞,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挣扎,又有何用?”泠霜幽幽为自己也斟上一杯茶,微笑着,如是回道。
“如此大不敬的话,当着本宫的面说,不怕陛下知道吗?”瑗妃神色冷淡,峨眉淡扫望向泠霜。
“如果是这样的话……”泠霜双目圆睁,与瑗妃对视,轻轻皱鼻:“那,等我再想几句更加不敬的话,娘娘一并带去告诉陛下吧!”一边说着,神色颇为正经。
“噗嗤……”正拈起茶杯欲饮的瑗妃不禁失态地笑出声音来,看着不甚洒落滴到衣裙上的茶渍,一边摇头一边指着泠霜道:“本宫也真是不明白,为何偏偏会这么喜欢你。”
“娘娘喜欢我,自然是因为我与娘娘有缘。”泠霜不慌不忙地用自己手帕帮瑗妃擦好衣裙,一边重新为她添茶,一边如是道。
“是么?可是,与我有缘,却不一定是好事,从来与我有缘的人,似乎,都命运多舛……”泠霜无心一句,似乎深深触动到了瑗妃,她方才还晶晶亮亮的眼眸不禁霎时间黯淡下来。
泠霜自然知道她如此触动所谓何事,也许是因为这一场灾祸无头无尾,也许是因为被幽禁在这座荒凉的景澜殿太久,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思念段潇鸣,总之,她便这样,头脑一热,出口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彼此安然活着,总是留着一线希望的,不比双双殉情要来的理智许多么?”
‘啪!’地一声,手中白瓷杯应声落下,摔在地上,顷刻间碎了一地。瑗妃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满目震惊。
一出口方觉得后悔,但是,已然铸成,又岂能后悔?泠霜低低一叹,看向瑗妃:“或许,将前尘往事看做是一钞庄周梦蝶’,娘娘往后的日子,能过得更好些……”
“可以如此的话,我又何尝不想……”瑗妃看着一地的白瓷碎片,大大小小,零零落落,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一阵浩荡秋风从开启的窗扉吹进来,无声地牵动着两人的头发,没有人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各怀心事。
“娘娘不问我如何知晓此事?”良久,泠霜终于开口相问。
“想来,对于耳目遍布九州的袁家来说,天下,并无秘密。”瑗妃这样回答。
泠霜的心稍安,倒是依附母族的权势,让自己的种种不正常的行径都被理解地十分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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瑗妃问她,劝别人将前尘往事看做‘庄周梦蝶’一场,那,她自己是否可以如此?是否也可以放宽心,将以后的日子过得更好?是否也可以安然活着,留存着一线希望,强过双双殉情。
轻轻地衣袖飞扬,瑗妃将一份朝廷的邸报放在自己面前,走的时候,她的眼神很忧伤:“我听说,你们夫妻很恩爱。想来也是,那时候,你进宫来求我向陛下讨要恩典,册封其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眼神那样渴求,如此珍视对方的感受,想来,必定是很爱他……”
泠霜送走了瑗妃,静静地席地而坐,任窗外的秋风,拂乱自己的鬓发,她侧侧低着头,凝眸在那一封邸报上,忽然觉得自己的双手沉重如铅,没有力气抬起,去翻开。
又是一阵风过,‘嗒!’地轻轻一声,那一封邸报被风吹落到地方,赫然翻开:罪臣段之昂父子投敌叛国,段之昂战死,段盎率余孽潜逃鄂蒙,下落不明。落款日期,正是三个月前。
身体剧烈地颤抖,强忍着泪水,努力不让它落下,可是,终究,还是徒劳无功。
“袁家倾合族之力保你,何去何从,陛下要让你作出选择。”瑗妃的话,响起在耳畔,何去何从?一滴泪落在邸报上,她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