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了,有人痴了,有人还在沉睡着,有人重逢了,有人离别了,但就像云飘过天月亮了夜,云走了天还在,月暗了夜仍深沉,只要还活着,日子总归还要过下去。
每个人如此,西华山也如此。魔魂丢了一半,门中出了魔界细作,来借住的终虞山掌门接连不幸,所以西华山这些天几乎每日都在各界的声讨中艰难地过日子,但清合谷中的膳食依旧一顿不曾落下,男弟子们很快便有了新的浴池,连言安的清心术都又重新开课。
没有人会长久地以悲伤或追悔为食来了断残生。
但是虽重新开课了两日,含云顶修课堂的氛围依旧有些沉闷压抑。
堂中很静,言安的声音清晰而儒雅,像极了一个循循善诱的先生。
但就因他的表现太正常,座下的弟子才总觉得好像有一股怨气憋在半空里。
想他的师父和师妹皆是在西华山不明不白地遭遇不幸,他若是个正常人,怎还会真心诚意地将自家本事传授给他们?
可是他看起来就是真心诚意的。
不过他们毕竟是仙山弟子,见多识广,所闻所见的世外高人不计其数,即便心存疑虑,但终究还是慢慢接受了言安的心怀确非凡的事实。
正在大家受其所动渐入佳境之时,赤练突然闯了进来。
“师兄,师妹大仇未报,师父又未康复,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赤练一脸怒气,显然已经忍了许久,“是他们的功课重要,还是我终虞山的大仇重要?师兄你如此不作为,可知师兄弟们有多寒心?!”
“做人应言而有信,只要我还活着,便要履行承诺。”轻叹一声,言安缓缓起身,语气中毫无责怪之意,“你先回去,莫要胡闹。”
赤练一跺脚,还欲再劝:“师兄……”
“行了,莫说你我,如今连仙门一界都在尽力查清真相,你身为我终虞山弟子,怎可如此冥顽不灵?”语气中尽是无奈,他背朝赤练,“赶紧回去,莫要让师兄为难,也莫要让师父失望。”
赤练却是个执拗的性子,一副不达目的绝不回头的样子:“师兄不走,我便不走!”
“那好。”言安回过头来,也不再与他多言,重新坐下,“你若是站累了,可自行盘膝而坐。”
赤练有种要翻桌子抢人的冲动,却被一旁的洛朝及时软硬兼施地拉了出去。
言安虽有心继续上课,但堂下虽表明平静,却在面面相觑中乱得天翻地覆。
顾尧顺势站起,恭敬道:“言先生,今天时辰也不早了,既然先生有内务处理,不如就此下课吧。”
言安淡然地点了点头。
含云顶很快便清静下来,修课堂内只剩下了他与顾尧两人。
见再无旁人,假意收拾四下的顾尧上前几步,神色肃然又暗含欢喜地低声道:“另一半魔魂果然在许北漠身上,我们何时动手?”
言安眸光微动,抬眼问他:“当真?”
“我对西华山各处结界和阵法布置了如指掌,自从上次凝泉谷一事之后,唯有禅夫崖和清合谷无端新增了数重结界阵法。若是旁人怕是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我本修结界之术,又早就多加留意,纵然他们是悄然进行,也逃不过我的双眼。”顾尧冷笑一声,道,“我早就怀疑那许北漠和洛朝关系匪浅,并非只是救命之恩这么简单,他们这些年的若即若离果然只是障眼法。”
“此事事关重大,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不可妄自行动。”言安似并不意外,只淡然道,“待我确定之后再做打算。”
“少主该不会是不舍得吧?”嘴唇一挑,顾尧似话中有话,“少主与许北漠来往甚密,应该早就心中有数了吧?”
言安平静看他:“有话不妨直说。”
“那一半魔魂溶于凝泉的事本是西华山的最机密,知道这件事的人怕是寥寥无几,可一切却在少主的掌控之中。我想,这怕是不仅仅是神机妙算这么简单。”压低了声音,顾尧颇有信心地道,“少主与龙师收买人心的法子我再清楚不过,我想,洛朝和许依其中一人,也早就被翎山收归于门下了吧?”
“你有如此玲珑心思,倒是我小瞧了你。”言安答非所问,微然笑道,“想想也是,当年你为了能攻破泸河妖道,以凡间蹁跹公子的模样迷惑玉骨,却在给她的情书之上用了法术以查出泸河妖道的入口。若不是泸河老妖早有准备将你擒获,怕是玉骨到死都不会想到你从头至尾都在骗她。他们都说洛朝是你们之中的佼佼者,但依我看来,你的心机即便置于六界也是出类拔萃的。”
听他突然提及不堪往事,顾尧神色一沉,却不似以往一般沉默:“少主过奖。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玉骨将我放走之后,若非少主命龙师幻化为我的模样用九转真火灭了泸河妖道,我在仙界也得不到如今的显赫名声。但说到底,那一次我与杀灵王皆是少主的手下败将。”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最好铭记于心。”言安的神色亦是渐渐冷漠,“我知道你胸怀大志,不甘于碌碌无为,当初龙师便是看中你这一点才推了你一把。但只可惜,欣赏你的人是龙师,却并非是我。而我,恰好是龙师的主子。他或许是答应过你,若是你助我翎山夺得魔魂后,必定许你半壁江山,但说到底,这青月魔魂终究只是属于我的。所以,若我不许,你最好不要乱打主意。”
顾尧隐忍皱眉:“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这本也是龙师的意思……”
“龙师年纪大了,做事也任性一点,我却不会。”言安扫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更何况,他不知你早就有了玉骨的下落却隐瞒不报,而我却知道。”
顾尧身子一震,目光中的不可思议渐渐化为惊惧。
抬脚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言安几乎带着不屑道:“我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一个落难女妖,你最好不要将原因递到我面前来。”
清晰的脚步声愈来愈远,有仙鹤长唳破云而来,紧握的双手上暴出了青筋,眸底的戾气愈加浓重,但顾尧在修课堂中的背影却寂寥而孤单。
仙鹤乱舞之中,一个守门弟子匆匆向元天殿而去,半路上恰碰到洛朝,慌忙落地,险些跌倒。
洛朝将他一把扶住,蹙眉问道:“怎么这么莽撞?”
那弟子拍着胸口喘息道:“洛掌务,大事不好,终虞山的赤练闯出了山门,说是要去黑玄为他师姐报仇!”
刚刚将赤练送下含云顶的洛朝一怔之后忙向含云顶而去,遇到许依之后才知道已经散课,便调转方向赶去绕竹林。
飞至绕竹林下,他收了仙剑,还未上山,却先行发现有个人影站在山脚望着上面若有所思。
“迟兄?”洛朝甚是惊讶,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我四处走走熟悉熟悉环境就到了这里,正好看到有人上去,”迟锦亭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刚才上山的那个身影很是眼熟,以前应该见过。”
看了一眼上山的路,洛朝剑眉微蹙,问道:“迟兄所说的以前,是指何时?”
“也不太久。”迟锦亭正儿八经地道,“当初漠姐追着迟某问一支玉簪子的下落,迟某记得,在捡到那支簪子的野坟地里,迟某见过这个人。”
不着痕迹地,洛朝的身子猛然一颤,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暗哑了几分:“迟兄可确定?”
“自然。”没有察觉到洛朝的脸色略显苍白,迟锦亭拍着胸脯保证道,“迟某顶天立地,最大的优点便是过目不忘,识人辨物那是一等一的水平,莫说看见一个背影,就算是让迟某只瞧一只眼睛,迟某也能把那人从人堆里给揪出来……”
迟锦亭喋喋不休地自夸了许久,一转眼却见洛朝盯着山上的竹林似是早就神游天外,很是不满,抬了手肘捅了捅他:“洛兄,你发生么愣?”
“哦,没什么。”猛然回神的洛朝收回了目光,掩下眸底的汹涌澎湃,对他温声道,“在下有一事相求,还望迟兄能成全。”
“哎!”迟锦亭一挥大手,也不听他要说些什么便信誓旦旦地保证,“洛兄尽管开口,说什么求不求,有漠姐在,你的事可不就是我迟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