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禅夫崖，已是恍若隔世。
因着在旁人眼中的身份特殊，直到进了孤芳阁，那些以护送为名的人才从她的身边散了去，却从明里转移到了暗中。
阿朗，玉骨，迟锦亭还有素竹看样子早已在吊桥上等着，皆是焦急神色。
冬日已见败落，目之所及隐隐已有春意，但于她而言，寒冬却只是刚刚开始。但是，她早已平静许多，如同落叶归根，再见他们，心中虽百感交集，但最多的还是感受到了温暖。
平时里慢吞吞的阿朗见了她眼睛一亮，似飞了过来。
多日不见，他的神色憔悴了许多，扯着她的袖子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主人，你，你，你……”
“我回来晚了，是我的错。”她微微一笑，道，“听说你很乖，没有到处乱跑。”
阿朗红着眼睛道：“阿朗只想知道，他们都说主人要去那个吃人的荒灵岛，是不是真的？”
“自从我出生，便从未与阿朗分别这么久，咱们还有那么多话要说，就算要走，我也要等着你这老牛吃了嫩草之后。”心头一酸，有意转眼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玉骨，她强忍了悲伤对他低声笑道，“如今阿朗也有了意中人，我总不能还像以前那般不识趣，总是让你守在身边。“
他急道：“可是那荒灵岛……”
“阿朗，这山中似与往常一般安静，可你又可知有多少人想取走我的性命？这里危机四伏，即便是最亲近的人都不可轻信，若是我去了荒灵岛，不仅能完成我青月族人千百年来的夙愿，说不定还会有一线生机。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好好活着。”她的语气中带着笑意，清澈眸光却暗含万千嘱托，“唯有如此，你才不能不负我，不负阿爹，不负青月族人，对不对？”
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瞬间的愣怔之后，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一向文弱的阿朗双手紧攥，额间青筋迸出，似是胸口堵着一块千斤大石一般闷不可言，突然间对天大吼一声，似癫狂一般从她身边擦过飞奔离去。
“阿朗！”
以为他们只是在叙旧的玉骨突然见阿朗似有异常，心下一惊，慌忙追去。
一垂眸，一滴清泪悄然垂落，再抬眼时，又已面带浅笑，她对亦是惊诧的迟锦亭和素竹道：“阿朗他不愿我去荒灵岛，所以才如此偏激，你们帮我去劝劝他吧。”
“劝他？”迟锦亭哼了一声，有意抬高了声音愤然道，“阿朗有何不对，漠姐你执意要去荒灵岛简直是自掘坟墓，这天下之大，我迟某就不信竟容不下你！只要漠姐你一句不愿意，我迟某人就算是大闹这西华山也定要护你平安！”
“就是，这些人欺人太甚，怎可逼人至此？”素竹亦应和道，“原本你就不是西华山的弟子，为何要任由他们摆布？不如你现在收拾东西，咱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我与钟叔都是青月族人，这是逃到哪里都避不开的事实。青月城破，我苟活至今，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能完成族人的使命，荒灵岛也算是最好的归宿。你们若是为我好，就由着我吧。”不似他们的慷慨激昂，她平静许多，似是心意已决，反而考虑着道别一事，“钟叔他身子好些了吧，我还有些时日，今天太累，明日便去看他。”
言罢，不待他们再说，她微一颔首，算是道别，抬脚便向吊桥走去。
看着她愈来愈远的落寞背影，素竹终是不忍，想要追上去时却被迟锦亭拉了回去：“走，问问师父还有什么办法。”
吱呀一声关门，在暮晚的山中很是刺耳。
目之所及都是熟悉的角落，只是，好像这里再也不是曾经的孤芳阁。
她推开了窗子，先入目的是对面的那个简陋的小屋，片刻的神思恍惚后转身坐到了桌案前。
不见晚霞绚烂，只有几朵白云轻浮在天上，慢悠悠地动着。
她就那样看着，从未如此认真而专注，可眼中的云早已在心中化成了死灰。
直到夜色降临，有冷风吹。
她依然没有点燃暗萤草，也许于她而言，黑夜与白昼不过眸中景，而不是心中境。
门外有人的动静，她察觉到了，却没有说话。
那动静顿了片刻后，有人推门，很小心，放佛怕惊动了屋中人。
脚步声很轻微，屋里很黑，但她知道他坐在了桌案的另一端，与她一般，抬眼便能看见窗外的夜空。
来人半晌无言，好像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宁静，与和平相处。
但既然来了，便是有话要说的。
但他没想到，先开口的人是她：“这是你的东西，拿走。”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放在了桌案上。
他一怔，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循着声音伸手去拿。
手指触到一丝蚀骨冰凉的瞬间，他有些惊慌失措。
“这是我去四锦山前你送给我的玉笛，我原以为是用来救人的，却不想它险些成了杀人的凶器。”她的声音平和，没有半分责怪之意，但他听在耳中，一字一句都如同刀割入心，“你在笛声中藏了几个催眠咒，本不想让我瞧见这玉笛杀人的一幕，但却没料到我还懂些追息术，所以有所察觉后我避开了咒语，然后看到了他是如何被我所伤。”
想到那晚手中的玉笛突然毫无预兆地变成一枚黑羽从他的胸口生生穿过的情景，她心下便是一揪。
“九天流羽本有九枚，白羽黑羽各有六三枚，若同侍一主便齐心协力，若各为前途便水火不容。”终是带了几分恨意，她沉声道，“你知道你手中的黑羽能致他于死地，也早就猜到他会去救我，所以才送我玉笛想借机除去他。言安，我却不想你竟卑鄙至此。”
暗夜宁谧，虽彼此隔着不长的桌案，却仿若隔着天涯。
紧紧握着手中的黑羽，似是坠入了万丈寒渊，半晌，他才幽叹道：“原来，我在你眼中竟是这样的人。”
她默了瞬间道：“那些日子，我本以为你我是朋友。”
所以，若再回到从前，你我又何曾是朋友。
他似有苦笑：“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很多。”
“算是吧。”她轻叹一声，眼睛似望着夜幕，“可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再坏的人能有多坏，再美的风景又能有多美。
他明白她的意思，温润声音中暗含几许无奈：“若你去了荒灵岛，你可知有何后果？”
还不待她回答，他便补了一句：“若你体内的魔魂被消除，你可知又会有何后果？”
黑暗中，她平静开口：“封印于荒灵岛，消除青月魔魂，这只是我想要的结果。”
他似轻叹一声：“也包括覆灭青月城吗？”
她微微一怔，不由问道：“什么意思？”
他不答，只是问她：“这世间有青月城存在的消息是如何在六界流传的，你应该很清楚。”
青月本源自上古魔物巫凤台，巫凤台被除后，东白山仙人竹青将其残魄聚于一处，遂成青月。青月魔邪，为将其压制，竹青用毕生修为于六界灵气最足的虚无之境劈了一座城，汇集天地间擅于驭灵驱邪之人来做法设阵，是为青月族人。虽然当时的青月城固若金汤几无瑕疵，但城中灵气与青月时刻相抗，青月虽魔性日渐减弱，但灵气却也愈来愈少，直到青月族人不得不用法术来与青月抗衡，所以，青月城才会不得已将城中子弟冒险派入仙界修炼。
这便是当初青月会为六界所知的隐患。
身为青月族人，她自然是知道的。
他果然对青月城如数家珍。
似乎早就知道她的答案，言安缓缓走到窗边，模糊的身影长身而立，却略显萧索：“五年多前，黑玄相师鬼墨欲攻青月城，青月族人为保护青月不为其所用，舍城护月，这些你也都知道。但是，为何独独你留下了，偌大的青月城却彻底于六界消失，这个谜团，我想也许至今你尚不能解。”
她心下一颤，惊然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他转过身，缓缓道，“青月邪魔，为了能压制其魔性，使其能任由你带上西华山，你的族人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
似乎明白了什么，默然半晌，她蓦然而起，颤声道：“你的意思是……”
“青月城本是天地虚无之境，能长存于世全因人力。人没有了，城自然不复存在。”他所有感慨，道，“我的意思是，当时除了你之外的所有青月族人，已经将血肉之躯化入魂魄之中，并与青月融为一体，以此来封其魔性。所以，青月既是你的族人，也是你的家。”
暗夜里，只听她许久无言，似乎连呼吸都停下了。
纵然道出的是最残忍不过的结果，但他终有不忍，语气终究还是柔了几分：“若你去了荒灵岛，你终结的不仅仅是青月和你自己的性命，还有你所有的族人，你朝思暮想的家。”
她一动不动，宛若冰封。
他在心底幽叹一声，走到她面前弯下身来，平视着她的眼睛，道：“让我帮你，我不会让你失去青月城，更不会让你死。阿漠，你可知道，荒灵岛不是你的归宿，晔其也不是，唯有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