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萧索冬日,大雪覆山,触目之处,银装素裹。
西华山禅夫崖,一座小木屋独立在空荡的山崖之上,在皑皑白雪下若隐若现,孤独而冷寂,似是翘首以盼,在等待,在低泣。
冷风呼啸,吹得屋顶的雪飞起又旋入半空中,与漫天的飞雪纠缠在一起,在天地间肆意地借风舞向无边的天际。
缥缈之中,有个身影渐行渐近地出现在禅夫崖与小灵峰的吊桥之上,孑然一身,衣着单薄,发丝随意,在风雪中模糊而清冷。
他走得很慢,像是害怕走向终点,像是担心看到结局。
这一生,他去过很多地方,繁华而寂静的,冷僻却热闹的,长久而喜欢的,短暂却厌倦的,但在记忆深处,这里是唯一能温暖入心的。
因为深藏,所以不敢随意翻动。
但无论有多长的路,总会有到达终点的那一刻。
披风戴雪,五年后,他重新站在了这里。
伸手,推了两次,木门才吱呀一声被打开,惊了多年的沉默。
霎时间,裹挟着冷雪的风灌了进来,将沉睡了很多日子的屋子猛然唤醒。
自她走了之后,这里就再也没人住过,虽然破败冷寂,却一如往昔,布置分毫没变。
站在窗前,他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小灵峰,想起以前与她曾开窗就能相见的日子,唇角漫开一个温暖而苍凉的弧度。
不知不觉,分别已有五年,在月牙城等了一年,春去秋来,可月神庙中却再也不见她的踪迹,他知道,等花开,等雪落,却再也等不到她回来。
那年泛舟海上,她曾与自己以茶代酒,立下盟约。
他说,倘若此生有幸,穷山恶水也罢,平川野茫也好,我定要带你看尽这天下河山。这天下虽不是我的,但看看总无碍,如若有碍,我便夺了这天下给你瞧风景。
她笑着回应,倘若你此生无幸带我看尽这天下河山,那无论九重霄上,还是阎罗冥宫,我便带你踏遍这天地六界,虽说这六界不是我的,但瞧瞧看看总无妨,若是有妨,我便拿下这六界给你看热闹。
他从未忘过,想来她也应该记得。
但他让她等自己回来,从此安静度日,岁月无忧,可自己却食言了。
五年前翎山与黑玄一战,胜败还未开始,便已注定,相师鬼墨本有让位之心,愿以一人之命换黑玄上下平安,但他没想到,翎山想要的,不仅是他的命。
原本的妥协与退让在血雨腥风中化成最后的挣扎,鬼墨在临死前都无法相信哀龙骗了他,他曾用尽手段不让自己的双手沾染上同门兄弟的鲜血,但哀龙却极尽可能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倾尽心力守护的黑玄土崩瓦解。
他们都败于情,只不过哀龙败于男女之情,鬼墨败于故土之情。
七烨便是在那个时候受了重伤的,他不能看着相师死于绝望之中,只可惜,替相师拦下的那一掌不足以救他的命,却给了言安可趁之机。
他从不知道言安恨他至此,一剑穿心,不留余地。
相师常说,明君不能心怀仁义,可笑的是,他和相师都一样,最后的一念之差,将彼此推入了万劫不复。
他原以为,那一次的闭眼便是与她永远的天人相隔。
那是他在离开时以为的最糟糕的结局,但却没有想到,那并不是。
现在才是。
她不知所踪,无关生死,这些年所翻过的山,所渡过的水,都不见她的行迹。
在每一个人群熙攘或人迹罕至或熟悉或陌生的地方,他都走得很慢看得很细,但眼前再未出现曾让他心动的眉眼。
让他替我游历天下,待我转世为人,定会在某个拐角处等他。
钟月山说,这是她最后的话。
可是,在所有的拐角,都没有遇到她。
这世间最让人深信不疑的,是分别时对重逢的憧憬。
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他的眼前突然一晃。
他看到了她,他的北漠。
在风雪之中,脸色苍白,眉眼清凉,她缓缓驭雪而来,清晰却只有瞬间。
她出现了,却又消失了。
这么多年,他几乎想不起她的容颜,甚至有时怀疑有一日即便与她对面相逢也会不相识。
但突然间,她突然出现了,容貌依然,故人依旧。
一怔之后,眉睫上的雪霜轻颤,他似是明白了什么,眸光蓦地清亮,像是月光照进了暗无天日的深井。
突然,一拂袖,门与窗子被同时猛然关上,只刹那间,他将自己隐在了禅夫崖的白雪之中。
片刻后,两个仙山弟子御剑而来,从半空倏然落地,神情戒备。
“奇怪,这里的结界明明有所异动,怎么没有动静?”
“没有岂不是更好?魔君明日大婚的消息漫天飞,若是此时山中出了什么差池,只怕又是他来捣乱。”
“他成亲来我们仙界闹什么事?难道会与青月族有关?”
“谁知道啊……”
两人的对话愈来愈远,匿在雪下的他却无心再听,只记得一句。
魔君明日大婚。
心头猛跳,衣袖扫雪而飞,他一冲入天。
正离开禅夫崖愈来愈远的两个仙山弟子突然听到身后突然有人放声大笑。
那笑声畅快而无忌,回响在空灵山中,欢了天地。
两人茫然对视一眼,突然醒悟,猛然御剑回身。
但天地间只见茫茫一片风雪,唯留那笑声的余音回荡,哪里还有人的踪迹?
趁着漫天飞雪,他再一次站在了黑玄之外。
四年前,离开月牙城的第一个去处,便是这里。
那次,与这次一样,并非为了寻报当年之仇,他一直认为,言安才是魔界之君最合适的人。
他来,只是为了查找她的下落,哪怕只有分毫。
但言安只是淡然而笑,直言她已不在人世,却不肯告诉他她的葬身之处。
那时,他自然不信言安的话,只是在遍寻黑玄后却依旧没有发现她的踪迹,便另寻他处。
时光匆忙而难熬,但这一次,他一定会找到她。
黑玄在九十九层地下,延绵数千里,处处隐着阵法结界,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但他虽然在黑玄中的时间并不长,却熟知地形,即便言安有意整改,短短五年内能做的也只是微乎其微。
路上,他曾见到了新房。
窗子开着,一个女子身着凤冠霞帔,喜帕遮住了她的容颜,在五彩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他只是微微一顿,并未停留。
那是言安的新娘,却不是他要找的北漠。
明泉之畔,漆黑的大瓣花朵摇曳争欢,一袭白衣的女子独立其中,面容虚弱而苍白。
一只飞蛾不停地绕着她飞来飞去,嗡嗡作响,高低有序,似在吟歌。
一声轻叹幽然,惊得乱魂岗中群魂乱舞,花儿闭上了花瓣,唯有那飞蛾还在费力吟唱,不解忧伤。
突然,漫天的魂魄在刹那间的定格之后,纷纷一头栽入了明泉,将原本清澈得不见一丝污浊的明泉染得污浊不堪。
她抬了眼,有些迟缓地望向明泉对岸。
那里,一个男子不知何时背手而立,眉梢眼间带着风霜,眸中却是温柔到花开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