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葬琴
阳春三月,细雨蒙蒙。```
临江城烟雨湖畔绿柳依依,长长的枝条随细风轻扬,姿态翩跹。雾茫茫的湖心泛着一精美的画舫,舫上别致的鹅黄色灯笼高挂,纱帘半卷,悠扬清丽的琴声叮咚响起,若隐若现,如梦似幻。
“绿纱裙,白羽扇,珍珠帘开明月满,长驱赤火入珠帘,无穷大漠,似雾非雾,似烟非烟。静夜思,驱不散,风声细碎烛影乱,相思浓时心转淡,一天青辉,浮光照入水晶链。意绵绵,心有相思弦,指纤纤,衷曲复牵连,从来良宵短只恨青丝长。情丝长,多牵伴,坐看月中天……”
沙哑清魅的歌声随着琴声唱响,淡淡的哀,浅浅的怨,丝丝入扣,婉约多情,听者无不心生怜惜惘然之感。
柔肠百结正待再三回味,忽地嘣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凄美感伤的歌声变成清脆的笑声,轻快愉悦,张扬肆意。
坐在舫里品茗听曲的楚楚前一刻还在为琴声传达的感情深深打动,下一刻就像被鱼骨卡住一样,带了伤疤的艳丽脸蛋扭曲,几乎没憋出内伤。她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挤出一声:“夫人……”这又是抽哪门子的疯?
被称为夫人的女人画着浓淡相宜的小山眉,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水波潋滟,琼鼻樱唇,不是绝顶的容色,本也是小家碧玉的秀美可亲。偏偏眉间有股难以言喻的气质,令这可亲减了几分,生生透着点疏离,仿佛历尽世情人事,剔透而漫不经心,平添三分勾人。
她自称寡妇,旁人唤她姜夫人,少有几个亲近相交的,才知她闺名琉璃。
此刻姜琉璃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广袖齐胸襦裙,手里拿着剪子,把摆在身前的凤尾琴琴弦通通剪了个稀巴烂。她剪的时候脸上带笑,见楚楚神情奇怪,笑意立时转浓,变为大笑。
笑声停歇时,楚楚已经满脸乌云密布。想到她对琴的痴迷,定然痛恨她对这把好琴的糟蹋,姜琉璃敛了唇边的弧度,眉间现出淡淡的哀愁:“楚楚别恼,我毁了这把琴是有缘故的。”
楚楚竖着眉锋不信任地睨过去。
姜琉璃抚着琴身,怅然道:“这是他送我的,去年七夕的礼物……”
这个“他”是谁,楚楚是知道的。近一年来,姜琉璃的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男人,是临江的骁骑尉大人顾敏行。骁骑尉是六品武官,顾敏行二十四岁能坐到这位置,出身和才干俱是出众。他品貌又上佳,若不是先后没了两个未婚妻有了克妻的名声,定是临江城最受瞩目的夫婿人选。而即使顶着不好的名声,依然不乏好人家想把家中闺女许嫁。
“那个负心汉,你还念着他作甚!”楚楚怒道,语气却不自觉软了些许。
“他也是不得已。当初制这琴,是他亲手挑的紫椴木,亲手雕刻上弦,足足做了半年才出了这把满意的……”
“心意再好又何用?还不是娶了别人,想委屈你做妾。”楚楚忿忿道。
“他是六品骁骑尉大人,肃毅伯府的公子,嫡妻自不会是一个孑然一身的寡妇。”姜琉璃曼声道,唱一句:“从来良宵短,只恨青丝长……”
楚楚十年前是临江花魁,也如世间的女子一般有过爱情。可身份之别如天堑,苦苦挣扎落得毁容被驱逐的下场,情郎伤心一场,便顺从长辈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对男人而言不过一桩风流韵事,于女人却是终身的伤害。若非弹得一手好琴,借此谋生,楚楚早不在人世。如今她的整副心神全在琴上,对情爱无欲无求。她与姜琉璃平辈相交,姜琉璃想学琴,她便成了她的琴师傅。对于姜琉璃和骁骑尉大人顾敏行这一段,楚楚从来不看好。任顾敏行表现得再如何深情厚谊,世俗终究是世俗。
尽管早料到结局,但看到平时没心少肺的友人黯然神伤,楚楚仍觉气愤难当。
天底下就没个男人是好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总没个正形,谁晓得你伤心?”
“你这冤家,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怎会不伤心,好歹与他相好一场。”姜琉璃落寞道:“今日泛舟游湖,不正是为了散心么?顺道葬了这把琴,了却一段孽缘……”
楚楚拍了拍她洁白无瑕的手背:“哎,你爱葬便葬吧,以后莫再想他了。”
姜琉璃投入楚楚香软的怀里嘤嘤,楚楚软声安慰。
跪坐在一边侍候的素帖低眉顺眼地添茶倒水,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家夫人不要脸地向单纯好骗的琴师傅博取怜惜同情,享受软玉温香。
素帖和留在家中看家的太监长庆同出于宫中,因为主子犯事受牵连,一前一后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到乱葬岗,姜琉璃把他们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经过长久的相处才有了如今的主仆相得。
素帖从姜琉璃嫁给富商林怀远做继室时开始跟着她,很清楚这位主子在情爱方面的冷血无情。如果说林怀远和更早之前的那位皆不是良配,那么顾敏行其实算是勉强配得上主子的,凭顾敏行对主子的痴迷以及主子的能耐,真想做正头娘子也不是不可能。可惜从一开始,主子看中的就只是顾敏行俊俏的容貌与他身为武将矫健结实的身段,说穿了就是想找个男宠又看不上身份地位低下的,才找了这么一个。
等对方情根深种非她不可了,姜琉璃也吓傻了。因为受惊过度,不但搬家避而不见,还用上刺史大人那边的关系引得肃毅伯府介入处置。
姜琉璃原本尚有些愧疚,但顾敏行答应了肃毅伯府给他安排的婚事,透过刺史大人传达欲聘她为贵妾之意,姜琉璃立时松一口气,飞快把这个男人丢开。态度手段之潇洒决绝,连刺史大人都倒噎了口气。
姜琉璃自小受遍苦难,好不容易到如今二十岁终于能随心所欲,私底下行事真是想出一出是一出。像今日的雨天游湖,还特特把楚楚从温暖的被窝里叫起,纯属临时起意。为了蒙骗楚楚让她心甘情愿陪她,才想出散心葬琴这种淡扯的理由。
不过想到终于有本钱和底气支撑这份闲情逸致,姜琉璃足足辛苦了十二年,无论素帖还是长庆皆表示:主子高兴便好。
缠着楚楚撒足了娇,姜琉璃哀容稍敛,拉着楚楚披上昭君套,抱了断弦的琴走到船头,干脆利落往湖中一抛!
琴在半空划了一个弧度,落入水中。
“我今葬琴人笑痴,他年葬我谁人识?一朝春尽红颜老,琴碎人亡两不知。”看着琴沉入湖心,姜琉璃轻轻唱道,把心碎痴情的可怜人扮得入木三分。然后被自己酸得忍不住扑哧一笑。
她有心情笑,楚楚却被她死气森森的唱词惊住,只当她的笑是失常所致,抓住她的肩膀道:“你可别干傻事!”
“瞎说什么!”姜琉璃解下昭君套随手扔到一边,兴致勃勃道:“楚楚,我想跳舞,你为我伴奏!”
楚楚脑仁儿痛,耐着性子道:“一大早被你拉过来,我哪来得及带琴?唯一一把刚被你扔水里了。”
姜琉璃娇笑,腰肢一折旋开,摆出曼妙的起舞姿势:“不用琴我也能跳。”
姜琉璃聪慧过人,她的才艺来自大户人家六年的耳濡目染,以及至今孜孜不倦的学习,琴棋书画均有所涉猎,琴方面尤其天赋禀异。习了琴就连带练起舞,姜琉璃爱美,对别人要求高,对自己同样要求高,脸是天生的改变不易,身段却能塑形。她甚爱自己如今纤秾合度的身段。
她踮起足尖,宽袖一扬,翩翩起舞,舞步飘逸随意,又仿佛带着某种了然于心的韵律,时而像迎风摇曳的绦,时而如烂漫绽放的荷,变化万千,轻盈撩人。任是无声,却似在编写一则优美的乐章。
一缕箫声不知从何而来,清悦动人,初初是几个断断续续的单音,每一声皆迎合舞步,渐渐地,箫声变得连贯清晰,与舞步融为一体,配合得天衣无缝。某一个瞬间,起舞之人轻跃,舞步倏然变得纷繁缭乱,像是一种无声的睥睨挑衅,箫声迟缓了一下,再不复温和,以霸道横蛮之势席卷而至!而舞步不退反迎,悍然回击!
箫逸舞动,势均力敌!
直到箫声隐去,舞步停歇,旁观的楚楚才惊觉自己屏住呼吸,腹腔传来的疼痛令她咳嗽出声。
而消耗极大的舞者已然浑身香汗淋漓,委顿在甲板上。她不以为意,喘着气高声道:“哪个藏头露尾的鼠辈,不敢上前与本夫人一见?”
“哎,你浑说什么?”楚楚扶起她低声道。她们擅音律,最能听曲知意。刚刚那箫声不同凡响,助姜琉璃完成了惊艳的一舞,持箫人品性定然不俗,怎么可能是鼠辈?
姜琉璃不理她,探头往船四周张望。
“夫人舞姿倾城,性烈如火,在下确有些不敢见了。”一把略带慵懒的低沉声音道。
姜琉璃循声望去,只见一叶带船篷的扁舟缓缓靠近,舟上只有两人,一人坐在船尾埋头撑杆,一人持箫立在船头。
持箫人是个青年男子,远远看约莫二十来岁,眉目清俊,身长玉立,气度高华。靠近了才见他衣袍领口微微敞开,流露几分落拓,一双狭长的凤目灼灼盯着姜琉璃,毫不忌讳地用眼神剥光她的衣裳,极其放肆无礼。
楚楚原先对他的好感顿时一落千丈。她想把姜琉璃拉回船舱。尽管她曾是妓女,姜琉璃估计也经历过几个男人,但那是情非得已,她们的本质可不是随便轻挑之人,自是不会傻站着任人用目光调戏。可她一转头看向姜琉璃,立时气不打一处来!
此时的姜琉璃望着青年,一双美目异彩连连,起舞过后脸上腾着红晕,整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
是了,她就爱这个调儿的!
想到顾敏行那出色的皮相,这个青年比之还胜上几分,楚楚又是愁又是喜。愁的是这见了美男子迈不动腿的德性委实丢人,喜的是以姜琉璃见异思迁的速度之快,必定不会再为了顾敏行要死要活。
思及此,楚楚很纠结,她是阻止呢还是不阻止呢?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