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十三头大山猪给平静的山庄注入了一股沸腾之水,所有的村民都被动员起来,宰杀,清洗,剥皮,分块,腌制肉干,熬汤炖肚,家家的炉灶烟囱都突突冒着浓烟,打谷场上也支起了十个大锅土灶,比过年的时候更加热闹。
小孩子们看大人杀猪,老人举着烟枪四处指点年轻人,这是属于山村的生活,代代传承,口口相授。
村长带着几个老辈人在打谷场上忙碌,鲁大娘和妇女们支起大桌子,就在这露天空地,择菜洗鱼,忙活独到的山庄菜。
“你还没说为什么要留下头猪。”周雨彤走过来和李淳风并排坐在打谷场边的石墩上,刚刚洗过澡的她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长短适中的黑发披在肩头,换了一件鹅黄色的卫衣,两条腿上搭配漏洞的牛仔裤,露出片片雪白的肌肤,白色的运动鞋俏皮得在地面上扭着方向,青春活泼。
“野猪和家猪配种,饲养出的猪仔成长快,肉质瘦,拿到大城市市场上出售价格定然不菲。”李淳风把捡回来的鸭舌帽递给她,这只白帽子上沾了些泥点。
“谢谢,你挺有头脑的嘛。”周雨彤欣喜地接过来,戴在了头上。
“不洗洗”李淳风指着她的脑袋说。
都已经脏了还往头上戴,如果换作林楚盈,肯定不会这么做。
“没事儿。”周雨彤大方地笑道:“我们学生物的,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说完,她又直视着他的脸,严肃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能不能告诉我”
李淳风侧头看向她,笑了笑:“为什么这么问我是野人啊。”
“讨厌”周雨彤娇嗔道:“说实话”
她的脸色微微有点红,这种小女儿的娇态还是头一次用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除了她的家人以外。
李淳风很享受地盯着她的脸看,笑道:“如果我是个罪犯,你相信吗”
周雨彤脸色一僵,马上摇头:“我不信。”
“为什么”
“你那么好的身手怎么可能是罪犯,你人也不错。我看,你像军人。”她说道。
还真被她猜中了大半,李淳风微笑不语,看向远方的丛林山区,这个时候,冰凌一定着急的跳脚吧。
“你不说就是默认了,你怎么会到神农架的”周雨彤紧抓着他的问题不放。
“从天上来的。”李淳风抬头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
“飞机飞机失事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这个消息”周雨彤能想到的也只有这种情况,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李淳风是被硬逼着跳机的。
“不是,别乱猜好不好,瞧,村长他们来了。”李淳风苦笑着站起来,村长和五位长者正向这里走来。
“后生,这几位是俺们村的长辈,特意来向你道谢。”村长指着这些穿着黑衫黑裤的老头,他们每一个都有七八十岁,脸上是岁月刻下的年轮,精神却分外的矍铄。
其中一个看上去最年长的老者说道:“小伙子,俺们几个老头厚着脸皮代表一村人收下你的东西,就给你鞠个躬吧。”
六位老人,包括村长,一起弯腰向李淳风深深鞠躬,这可把他给吓坏了,作为半个古人,半个现代人,长幼尊卑还深藏在他的心底,哪能让七八十岁的老人给自己鞠躬,这不是折寿吗
“老人家,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他手忙脚乱想扶起一个,却无法阻止这么多人的敬礼。
“你就让他们鞠一躬吧,这样他们心里也会好过一些。”周雨彤小声咬着耳朵说道:“拿别人的东西总要有点表示和谢意嘛。”
李淳风无可奈何,只能接受这些老人的谢意。
“后生,日头不早了,俺们先开席吧。”山里人管吃大餐叫开席,只有正式的宴请才有这种说法,比如婚宴,丧宴,逢年过节的大流水席。
因为李淳风的到来,时隔三天,牵牛村又一次开露天席,并且是规格最高的长辈席
张浦生他们到来的时候,也没有举办过这么大规模的宴席,足见这十三头山猪的份量,比他们四个人地位还要高。
人比不过猪。
山里人的思想单纯,生存就是他们的全部。
大圆桌,靠背椅,纯天然的松木手工打造,牵牛村各式各样的人才并不稀缺,木匠、泥瓦匠、猎户、接生婆他们保持着原始的山村特色,自给自足,默默无闻生活在大山边缘。
村长他们这一桌上除了六位长辈,还有张浦生师生四人,外加李淳风,坐满了十一个位置,却还空了一个座位。
“发荣叔还没到”村长看向一位灰白胡须的老人。
“他老婆子又病了,抽不开身,唉”
“喔,发荣婶那一身病可算缠倒他了,这半辈子就没过几天舒心日子。”村长也叹口气,摆摆手,“不等他了,咱们开席。”
“等一下,村长,少一个人可不好,发荣婶生的什么病”李淳风按住了他的手,笑问道:“我碰巧会些医术偏方,或许能帮上忙。”
“你会治病”穿着西装打领带的张浦生斜眼看着他,听说要举办长辈席,这位一向很讲究体面的教授立刻换上了得体的深蓝色衬衫和西裤,打扮得有头有脸。
“不能说百病可医,起码比医院里大多数庸医要强一些。”李淳风自信地笑笑。
“大言不惭”李泽云撇撇嘴,代替教授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周雨彤瞪了他一眼,争辩道:“不试怎么知道,村长,你快说说发荣婶患的什么病。”
李泽云阴沉地动了动嘴唇,眼睛闪烁着看向周雨彤,满是恨意。
“这事还要从蝙蝠峡说起,发荣嫂四十年前也算是村里有名的女把子,上山进谷比男人利索勤快,猎枪使得顺手顺风,百发百中”村长吧嗒起烟嘴,几位老人也摸出长长的烟枪吞云吐雾起来。
在牵牛村,抽旱烟是男人的专利,上好的山烟叶养活了数十代人,打发了无数休闲的时光。
“四十年前的初秋,也是这个时节,发荣嫂带着两条猎狗和村里的男人们进山打鹿,误入蝙蝠峡,那一晚”村长摇摇头说不下去了,众人脸色凝重,无不叹息露出回忆的苦涩。
烟雾缭绕,张浦生的烟瘾也上来了,摸出一包中华,抽了一根,想装回去的时候,又笑了笑,隔着桌子对李淳风点点头:“你要不要来一根”
“谢了,我戒烟。”他摆摆手笑道。
张浦生没说话,把烟丢到了面前桌子上,让李泽云好一阵眼馋嘴干。他也抽烟,但碍于在导师和女生面前保持形象,他不敢暴露自己的恶嗜好,因为女生没几个喜欢抽烟的男人。
村长顿了顿,继续他的故事:“第二天清晨男人们找到她的时候,两条猎狗早已被蝙蝠吸干了血,她躲在池塘边双眼失神,衣服都被咬烂了,从那以后整个人疯疯癫癫,时好时坏,最近几年在老发荣照料下精神恢复了大半,但身体却非常虚弱,下不来床,有时也会发发癫狂,这人哪,一辈子就毁了。”
“蝙蝠峡,那个地方确实恐怖,发荣嫂能逃出来实在不容易。”李淳风想起昨夜的经历也觉得背部生寒,静静心思,他说道:“我们去看看,不能光顾着自己吃喝,有福同享嘛”
村长点点头,和大伙站起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发荣叔家走去。
周雨彤和庄月自然是跟着他们去,张秃子也不好意思独坐宴桌,最重要的是,他想看看这个人究竟有没有真本事。
十三头野猪据说都是他一个人搞定的,禀信科学的张教授不愿相信,他认为这都是愚昧的山民编出的夸大话,不亲眼见识,他不放心。
只有李泽云闷闷不乐走在最后,他有不好的预感,这回恐怕又要让这个情敌出风头了。
发荣叔老俩口院子里拾掇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晒干的红辣椒和苞米,两只竹编簸箕里晒着一筐生姜,一筐豆子。
老远就听到屋子里传来疯狂的叫声,这老婆子又发病了。
推开篱笆门,村长高声叫道:“发荣叔,俺们大伙来看你们老俩口了。”
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大概脱不开身,并未看到发荣叔走出来。
“我们进去。”李淳风正说着,从屋里跑出一个神色慌乱的老人,后面追着一个满头乱发的老婆子,手里抱着一根大擀面杖,眼睛像狼一样凶恶
“快抓住她”村长大叫一声,烟枪插到背后,大步走上去。
这些山外人一个个瞪大了眼,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发起疯来居然这么可怕,可以想象出她年轻的时候有多么厉害了,男人恐怕都不是她的对手。
村长和发荣叔两面包抄,却不敢上前,怕被擀面杖砸到,疯婆子恶狠狠和他们对峙,脸上枯瘦的皱纹都腾起火样的颜色。
李淳风暗中观察,微微点头,向周雨彤问道:“有没有酒精”
“有,我帮你去拿。”她眼睛亮了亮,不问为什么,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哎,你别去了,我去吧。”庄月拉住她的手,悄悄在她耳边说道:“盯紧你的相好吧,别被张兔子他们欺负了。”
“就你鬼精”周雨彤白了她一眼,甜蜜地笑着把她推出去。
“我帮你这个忙,回去请客吃大餐哦。”庄月一边走一边奸诈地笑。
周雨彤没好气地瞪着她,转头却看见李淳风已经向那个疯婆子走过去。
“后生,小心点,她不认的人。”村长焦急地提醒他。
“不妨事。”李淳风摆摆手,微笑着走过去,伸手向发荣嫂说道:“把它给我。”
疯癫的老婆子真的给了,不过却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挥着擀面杖向他的手砸来
手臂粗的擀面杖被她抱着砸下,众人来没来得及惊呼,就已落到李淳风手中,被他的手指稳稳抓住,看上去倒真的像主动交还一样。
不等她较劲,李淳风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老太婆的手,夺下了她的擀面杖。
发荣叔和村长冲上来一左一右制住她,老婆子高声叫嚷,两脚乱踢,极尽疯狂之色。
“啪”轻微的一巴掌拍在她的脖颈后,发荣嫂软绵绵耷拉下脑袋。
“你做什么”发荣叔怒声质问李淳风,虽然老婆子大半辈子没几天正常过,但老夫妻俩的感情还是很深,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我在给她治病。”李淳风淡淡地回答。
村长急忙出来解释,说道:“发荣叔,这后生就是打死十二头山猪的娃,他能耐着,来给你家老婆子看看病。”
“看病他能治病”发荣叔上下谨慎地瞅着李淳风。
经久患病的人往往乱投医,而他们的家属却对医生都抱着怀疑的态度,更不用说是李淳风这样的年轻人,杨铁柱是这样,发荣叔也是这样。
李淳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需要长期的检验,任何精神病患者都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康复。
他们受损的不仅是大脑,还有严重透支的身体、气血。
发荣嫂的身子干枯如芦柴,很难想象就在刚刚她还抱着擀面杖要和人拼命,她哪来的力气呢。
李淳风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静静诊治了一会儿,抬头说道:“把她扶到床上吧,我要下针替她疏通淤塞。”
发荣叔看向村长,村长笑着点头。
“屋子里太小,俺把床搬出来。”发荣叔不是怕地方小,是怕大家进去看到乱糟糟的样子心里不舒服。
“我来吧,你们老人家别伸手了。”李淳风说道。
“你还不去帮忙”周雨彤没好气地看向袖手旁观的李泽云。
他刚想说两句讥讽的话,李淳风摆了下手:“不用别人,你们等着就行。”
“看到没有,不是我不想帮,人家有力气搬一张床。”李泽云阴阳怪气地说道:“治好才算本事,别把瘸子治成瞎子。”
“住口”张教授板着脸训斥道:“医者父母心,谁没有得病的时候不帮忙就看着,少说话多学习”
李泽云满脸通红,当众被导师训斥,如果有地缝,他也恨不能钻进去。
正要发怒的发荣叔张了下口,咽回了要说的话,把老伴交给村长,指引李淳风进了屋子。
没想到张浦生还有点师长的作风,就冲这话,李淳风稍稍对他的形象有所改观。
发荣叔家里的堂屋很简陋,卧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双人木床,铺着简陋的席子,一堆旧毛毯堆在床头。
李淳风一个人抗着这张床走出去,发荣叔抱着席子和枕头。
院子里一大群人注视着他们两个,庄月也跑了回来,肩上背着药箱,她把野外解救包都带来了。
“看看有没有银针。”李淳风走过来说道。
“我找找,好像没有啊,只有消毒酒精,棉签,纱布,剪刀”庄月一样样数着。
“没有也不怕,村长有蜡烛吗再找几根缝衣服的长针,越大号越好。”
“有,都有。”发荣叔快步走进屋,很快找来了需要的东西。
张教授掏出打火机,“要不要点着”
“点吧。”李淳风向他点头示意。
蜡烛点燃了,大号缝衣针在上面烤了一下,用酒精消过毒之后,李淳风走到了床边。
“病人长期遭受精神折磨,气血紊乱,须以疏通气血为根本,气行则血流通畅,脏腑功能运行正常,病症方能解除,这是第一步。”
他气定神闲地解说着,手指运起长针,极快地向发荣嫂的肘上三寸处穴位针去。
青灵穴,通窍而藏灵,主宰头痛脑癫,气血不和。
这一针出手极快,却缓缓而行,并且将他的灵气借助针尖灌输进去,刺激这个地方。
一针足有五分钟之久,没有人眨眼,却看到老太婆的脸上渐渐出现了红润的气色。
一个针灸穴位当然不够,第二针又扎向她的手掌。
通里穴,掌后一寸,通心脉血气,表里相通,方才能调节体弱多病的症状。
这个穴位就像是一处关隘,阻挡气血前进,久之积郁成疾。一针下去,霸道至极,迅猛而快捷,没有人看到过程,就已经结束。
基础的部位已经调节,最关键的则在脑上,额角发际边缘,乃是重要穴“头维”,此处主管头部疼痛、癫痫,没有娴熟的技巧,医者往往不敢在此下针,头部任何一处穴位,那都是关乎生死的。
李淳风拈起缝衣针,平静一下心情,拢了拢老太婆的花白乱发,目光深邃,随即向这个地方轻轻刺下
针入三分,如蜻蜓点水,却持续了一分钟之久
待到他取下针时,额头也冒出了一层紧张的汗水,长期病痛的折磨,发荣嫂体内的气血几近干涸,能坚持到现在真的是奇迹了。即便他下针医治,也是抱着极大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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