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移植机会已经错过一次了。(起笔屋)如果不在近期想出办法的话,可能以病人的体质坚持不了多久……
“骆林?下一个轮到你了,你还好吗?”
秀场助理赶过来跟他打招呼。骆林摆摆手,从椅子上起来,整理好了衣服的下摆。他自后台走入聚光灯下,人前的表情如常般温柔,只是脸色显得怪异的白。
……
最近nightfa11的气氛很奇怪。老板何式微现身的时间忽然就变短了,往常时不时来公司照应新人的骆林也基本不怎么出现。真正说起来这两个人不待在公司也还是在工作的,然而见多了高层人员——其实是张奕杉——那张讳莫如深的脸,每个人都不禁着猜想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当下属们往“老大和骆林私定终身不成遭棒打鸳鸯”这一层猜过去的时候,罪魁祸首张奕杉则在给当事人之一的骆林打电话:
“你没必要这么勉强自己的。兼顾不过来的话工作可以先放一放,毕竟情况特殊……”
“没事的,”电话那头的骆林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并不是没事的样子,却还是坚持说:“我自己心里有数。麻烦你们担心了,我会处理好的。”
张奕杉叮嘱了两句只能又放下来电话。而在电话另一头,骆林在医院的花园里坐着,也默默地收了线。
他没有戴墨镜口罩,医院周围来往的病人那么多,竟然也没人将他认出来。实在是因为他脸上现在的表情,太不像他往常会有的。
张奕杉不懂他为什么还去工作。但是他是真的没办法每时每刻守在段非的床前——他能做的太少,更多的时间在眼睁睁地看着段非发烧,昏睡,陷入到无法与他交流的状况中去。
他在看着段非离开他。
这境况简直像是一种酷刑。前些天他陪在段非的床边,两个人低声地交谈,想着以后两个人可以去哪里旅行——威尼斯,罗马,巴黎,苏黎世……谈到圣女峰的时候段非对他笑了笑,然后累极般地闭上眼,说,对不起,我想稍微睡一下。
骆林握着段非的手下意识地就握紧了。好在还能感受到脉搏,他这才缓过劲来,慢慢将头低了。
……日子这么提心吊胆地过着,骆林觉得自己离崩溃的边缘并不差多少。然而他强撑着不想让段非被自己的情绪影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情绪还是如常。只是他怕自己和段非待着的时间再长些,他就会一不小心将这些负面的情绪透露出去。
工作成了他的硬调节。他需要用工作把头脑中那些可怕的担忧和预感踢出去,不然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骆林一个人在花园里木然地坐了半个小时,这才慢慢地起身往大楼的方向走,准备坐电梯回病房去。然而等电梯门在病房这一层打开,骆林表情一怔,看见了站在走廊一端,面色复杂的段长山。
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见到段长山。段长山侧身看着别处,并没有发现他,骆林却想着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上前去打个招呼。然而真走近了,他下意识顺着段长山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却在下一瞬间,整个人都被死死地钉在地上。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属于普通病房,要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和两扇双开门才能到达特护病房所在的侧翼。这一层的病人中孩子很多,骆林每每从这里经过,心下都会觉得不忍。然而现在透过某一扇病房的窗户,他看见的,赫然是一个没有穿病服的孩子——那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瘦小,皮肤黝黑,面对着房间内一众的医护人员,正对峙般地站在病床上。
段长山这才注意到骆林,甚至在一瞬间露出些慌乱的表情来。他下意识地想将骆林从窗户前拉离:“你怎么也来了?来看段非?这个……”
……段长山能说出这么颠三倒四的话的情况实属罕见。骆林相比他来说简直是病房的半个房客,他的两句问句根本没有出口的意义。段长山还急着去想下一句怎么接,骆林干脆打断他,省了他找话的努力:“那个孩子是谁?”
段长山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然后笑着摆摆手:“我也不知道。新来的孩子吧,我看他闹着和医生打架,倒也挺有意思……”
问题是骆林先前看到的他的表情简直可以划到“沉重”那一栏,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的说辞。骆林的眼神就没离开过那个孩子,也一并仔细地观察了那整个病房。
“……为什么负责段非的特诊部护士也在里面?”骆林慢慢地把头转过来,低头看着比他矮了半个头的段长山。
段长山的经验摆在那里,听到骆林真的开始询问了,反而冷静下来,很自然地摇摇头:“大概是那边的人处理这样的情况比较在行吧,毕竟孩子还小……”
骆林并不准备让他带开话题。他直接了断地说出了口:
“他和段非当年长得几乎一摸一样。”
——其实真正说来并不如此。骆林将段非从小到大每一张脸都刻在心里,这个男孩和段非只有眉眼极其地相似,下半张脸则没有多少一样的地方。然而段长山的脸瞬间就白了,这让骆林知道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段长山沉默了很久,两个人在走廊上相对站着,来往的几个人都将他们看着。
“到一边去说吧。”
……
特护病房所在的侧翼有个不大的会客室。这地方不贴着病房,而是挨着医生的办公室。段长山在沙发上坐下了,条件反射般地想去摸口袋里的烟,但是看见了墙上的禁烟标识,只得作罢。
骆林和他面对面地坐下,等着段长山开口。
段长山盯着面前的茶几,半晌才说:“这件事我没准备告诉别人。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瞒着你也没意思。比起让你去猜,还不如我自己告诉你。你听了之后想怨我也可以,但是就求你一件事,别把这件事告诉段非。”
骆林抬眼看着他,应了一声。
段长山长叹了一口气,背弯着,两手交握。
“段非不是李鸳鸯的孩子。”
骆林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比起这个信息带给他的冲击力,他敏锐的感觉到段长山组织这句句子的方式有些特别。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想理清楚这特别之处在哪里,却依旧耐着性子没有直接问出口。
段长山许是也看出了他的疑问,疲惫地扯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段长山低声地开口,然后告诉了骆林一个足以解释段非迄今为止所有异状的故事。
……
李鸳鸯和段长山年纪相仿,两个人年轻的时候出外闯荡,到了真正能安顿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十。那时两个人事业虽然才起步却也在稳步上升,两个人也终于有了第一套自己的房子。两个人琢磨着要个孩子,然后第二年的夏天,李鸳鸯怀孕了。
然而在孩子六个月的时候,李鸳鸯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她向来心脏不好,这次怀孕也是背了很大的风险在。段长山劝说她放弃无果,李鸳鸯又咬牙撑了三个月。九月时李鸳鸯早产,伴随大出血,被迫切除了子宫。幸好孩子还在,两个人总算有了些慰藉。
那个孩子是个女孩。
然而不久之后,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却也因为先天性心脏病早夭了。
这一波三折的打击彻底摧毁了李鸳鸯。李鸳鸯的年龄比段长山大将近两岁,当时二人结合时并不被段家人看好,对方还以八字不合为由百般阻挠。这回段家以无法生育为由劝说段长山和李鸳鸯离婚,被段长山拒绝。段长山向李鸳鸯提议说领养一个孩子,李鸳鸯没有接受,反而迫于婆家的压力准备离婚,说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让段长山得不到属于自己的亲骨肉。
在这种胶着的情况下,段长山的家人出了一个现在看来极其荒谬的馊主意。他们先找上了李鸳鸯,苦口婆心地劝她让段长山与外面的女人生一个孩子。他们原先的打算是让段长山在外找一个小的,等到段长山的心跟外面的人跑了,又有了孩子,那么离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李鸳鸯也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因为心力交瘁,无法追究了。
段长山当时执意拒绝,家人却用孝道来压,甚至搬出李鸳鸯来威胁他。段长山无法,回去和李鸳鸯商量之后,咬咬牙同意了借腹生子这一说。然而并不同于段家人计划的,段长山只是让远房亲戚在老家找了个同意做这事的姑娘,两个人在一起待了三天,之后便再没有见面。回去之后段长山和李鸳鸯在一起抱头痛哭,对着李鸳鸯一张泪颜,段长山只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希望那姑娘没有音讯才好。
然而三个月过去,对方来信说有了孩子。又过了七个月,老家那边为段长山抱来了一个男孩。
这个孩子就是段非。
段长山又惊又喜却也同时悲从中来。他又是害怕那姑娘被自家人怂恿着来纠缠自己,又是无可遏制地欣慰于自己有了一个孩子。然而凌驾于这两者之上的,却是对李鸳鸯的愧疚。
段长山手里抱着孩子,李鸳鸯站在一旁,想抱却又不敢碰,小心翼翼却也同样茫然地看着段长山。段长山眼中一热,将孩子递给她,让李鸳鸯给他取一个名字。
……李鸳鸯将这个孩子取名为“段非”。段非,段非,明断是非。
段非来段家的前两年,李鸳鸯还心有芥蒂,觉得日子过不安稳,害怕哪天又有人窜出来,将她这得来不易的幸福抢去。段长山是好的,儿子也是好的——段非早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妈妈”,似乎没想着去学着叫“爸爸”,每日爬也好走也好,到后来边跑边摔也好,都是围着她这个妈妈转。如果现在有人要把段非抢回去,她是说什么都不会肯的了。
段非三岁那年,段长山带着段非和李鸳鸯一起回了老家。面对席上段家人对自己的风言风语,李鸳鸯不由得掉下眼泪来,惹得身旁的段非也跟着大哭。段长山怒从中来,当即决定和家人一刀两断,从此以往,再无干系。
段家人还想仰仗段长山渐长的财势,只能不再施压。同年政府宣布开发开放浦东,段长山以此为契机,将事业中心放至上海,并开始逐步涉足房地产。由此段长山的事业正式进入快车道,李鸳鸯则不再分心于工作,专心在家养育段非。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段非十岁的那年。
段非已经上了小学,成绩还算优秀却也脾气火爆。段长山和李鸳鸯对于这个现状有些头疼,但除此之外,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直到段非的保姆退休,请了新保姆到家的那一天。
崔丽莺和段长山见面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十年过去了,她也不过三十二岁而已。李鸳鸯根本不知道这女人和段长山之间的纠葛,更不知道她就是段非的生母。她虽然心下不愿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女人到家里来做工,但是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这个女人还好读过些书,说话也利索,用起来该是会挺顺手的。
而当段长山那天踏进门见到崔丽莺的时候,他知道这迟了十年的报应,终于是要来了。
当年崔丽莺也是因为家人急病需要钱才做了那笔“生意”。然而后来家人没救过来,自己却真怀孕了,她空拿着一沓钱,好几次都想跳下河。这几年来她过得并不好,嫁没嫁出去,到外地做工也做不久。等过了三十了,她终于也到了个真正想要个孩子的年龄,这才想起她那送出去的儿子。
她还记得当年来找她“谈生意”的那个人。她一路寻回去,这才知道了段长山的消息。然后辗转来去,她成了段家的保姆。
她原本没想到段长山现在是多么有权有势,却在进了段家家门之后,再也挪不动脚。
段长山原本简直是防着蛇蝎一般地防着她,但崔丽莺只是怯怯地看着他,倒不像是要把旧事捅出来的样子。段长山一边想瞒着李鸳鸯,一边想用钱将崔丽莺打发走了。崔丽莺却坚持说自己只想来看看儿子,别的什么都不会做,每日都如一勤勤恳恳地干活。李鸳鸯观察了几日,也说她是个肯干的人。段长山心下不忍,几次想找崔丽莺聊聊,却撞见她一边給段非叠衣服一边掉眼泪。
同情心泛滥便是错误的开始。还算年轻貌的崔丽莺无声地哭得梨花带雨,段长山下意识就张开了手。剩下的一些事,会发生也在情理之中。
……李鸳鸯不是瞎子,也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然而她也明白这不可能是一方面的过错,没有再多说,只是将崔丽莺开除了,另找了新的人来家里。
之后她再找的人,就是骆林了。
段长山和李鸳鸯面上虽然不显,两人之间却还是有了嫌隙。然而对段长山所做的一切,李鸳鸯却没有再提起,权当是心死了。段长山和崔丽莺自然还有联系,但是对着家里妻子默不作声的一张脸,段长山的愧疚又涌起来,咬咬牙准备和崔丽莺断了关系。崔丽莺声称自己已经又怀了孕,还威胁要告诉李鸳鸯当年的真相。段长山气急了却也无可奈何,只是给了崔丽英一大笔钱,求着她离开自己。崔丽莺并不依,段长山于是搬出自己的背景作威胁,崔丽莺这才软化下来,没有拿他的钱,也没了音讯。
段长山在这反反复复的纠葛里没了脾气,崔丽莺一走就是五年,他反而犹疑不定起来。
待到段非十六岁,段长山才又知道崔丽莺的消息。在商场里浸淫了这么多年,段长山过去的脾气也被磨掉了不少——他坦然接受了自己心里爱着李鸳鸯,对崔丽莺却也一样有愧疚的现实。毕竟她是他宝贝儿子的生母,段长山总觉得自己欠下了崔丽莺的青春。
崔丽莺也是要到四十的人了,段长山总觉得她能够老实下来。段长山还是会补贴她,两人偶尔见面,倒是有种跟李鸳鸯相处时不同的新鲜感。段长山那时只觉得崔丽莺心思不定,却不知道为什么。崔丽莺越来越多地念叨着“儿子”这个词,这让段长山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后在段非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崔丽莺找李鸳鸯摊了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