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程观月的院子里。
遍地可见的都是一片荒凉,连庭院里的那颗石榴树都呈现出一片枯枝败落之色。明明是春天,但地上却遍地落叶,看不到半点的生气。
丫鬟懒散而懈怠的在院子里四处走动,神色恹恹,显得不耐烦。
观音还记得一年多前进来这个院子的时候,那时候石榴树上长满了石榴,籽粒外露,树下种着观月喜欢的牡丹花,调皮的茗哥儿跑到花丛里,笑嘻嘻的将牡丹花拔了下来,然后得意的对着观月小。
观月眉毛一扬,指着茗哥儿气哼哼的道:“你再拔我的花,小心我把你埋进去,给我的花做肥料。”
然后茗哥儿笑嘻嘻的跑过来躲在她身后,道:“小姨,救命。”
那时候无论是花草景物还是人都那样的鲜活和热烈,而不过一年的时间,这个院子却已经败落至此。
观音走进屋子。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程观月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心如死灰。一副身躯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凹陷进去,大大的眼珠子凸出来,锁骨突兀的耸立肩膀和脖颈之间。
她和观月长得都像俞姨娘,所以容貌倾城,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观音几乎认不出这是她曾经那个鲜活张扬爱漂亮的姐姐。
大约是看到她进来,她扶着丫鬟的手坐起来,脸色苍白,有些艰难的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观音有些泪眼模糊,轻轻的吸了一下鼻子,才将氤氲在眼眶里的湿润倒流了回去,然后也对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坐到她的床边。
观月拿起她的手握了握,然后声音虚弱的道:“廋了。”
观音摇了摇头,然后问她道:“姐姐还好吗?”
观月摇了摇头,然后看着床角的琉璃宫灯,有些晃神。
观音握了握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一点温度都没有,冰冰冷冷的。
她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仿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然后她才发现,其实自己也没有多少温度。
有温热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流出来,划过脸颊,最终掉落在绣着鸳鸯并蒂的锦被上。
观音沙哑着声音道:“姐姐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接姐姐出去。”
观月将脸重新转回来,将目光重新回到观音的脸上,仿佛还有些想不清状况,顿了一下,才有些迟钝的拿起帕子,替观音擦了擦眼泪,又摇了摇头,然后才道:“不了,姐姐大概是要死了。”
观音小声哭道:“姐姐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姐姐再给我一些时间,很快就好了。到时候我就姐姐出去,以后会好的,以后我们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观月的眼睛也有泪光泛起,眼神无光,声音悲凉的道:“观音,我这几日总想起茗哥儿,他说他好冷,姐姐想下去陪他。还有姨娘,我总想起她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帮她,没有一个人为她求情,她衣服上的血好红啊。她活着的时候我总惹她生气,姐姐去跟她道歉去。”
观音拼命的摇头,双手狠狠的抓住她的肩膀,眼睛看着她:“姐姐,姨娘想让你活着,她想让你活着,还有茗哥儿也是,她一定想看到你活着。”
观月将头靠在床头上,面如死灰,泪珠挂在睫毛上,仿佛随时都能掉落下来。
她道:“我一直在想,我以前害了很多人,所以老天带走茗哥儿,大约就是对我的报应。”曹祁生性风流,死在她手里的妾室、丫头不知凡几,还有那些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可是有时候我又想,我不害她们,她们就会来害我,我只是想自保而已。如果一定要有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在我的身上,为什么要带走我的茗哥儿。”
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痛苦得不能忍受,所以连表情都有些扭曲。
她吸了一下鼻子,又道:“观音啊,姐姐是不想活了,可是你得好好活着,替我和姨娘好好活着。姨娘以前总担心你心太软太善会受委屈,以后不要这样了,心软心善容易被人欺负。可是心也别太狠了,像姐姐和姨娘那样,容易遭报应。”
观音道:“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软弱,她会让自己变冷变硬。观音又道:“姐姐也千万别说这些丧气话,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只要半个月的时间,我就有能力将你接出去。没有了姨娘和茗哥儿,姐姐还有我,还有观庭和观唐,姐姐不能抛下我们。”
观月虚弱的笑了笑:“如果只剩你一个人,我还有些担心。但有观庭和观唐,我很放心。”
观月擦了擦眼泪,还想再跟她说什么,一个娇俏的声音却传了进来:“夫人,妾身来伺候你喝药了。”
门上的珠帘晃动,然后进来的是一个穿绿衣的女子,模样娇媚,面含□□,手里端着一碗药,见到屋里的观音,突然娇笑着道:“原来广平侯夫人也在呀。”
正是观音的姐夫曹祁从外宅里刚接回来的青姨娘。
她对观音屈了屈膝:“见过广平侯夫人。”然后端着药走过来,放下托盘,端起药碗,举到观月的面前,媚笑着道:“夫人,这是妾身亲自熬的,您快喝。”
观月脸上厌恶,偏过头去,不想看她。
青姨娘叹了一口气,放下药碗,一副担忧的模样道:“夫人,您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呢。大少爷去世,妾身知道您伤心,但您还有萍哥儿呢。世子爷昨夜还与妾身说,要将萍哥儿记在您的名下,放到您的身边来养,您就将他当作大少爷。萍哥儿这孩子,妾身就当做是替夫人生的。”
观月脸上的厌恶之色更甚,却也仍不看她,仿佛她说什么都不能再让她有更大的反应。
青姨娘转过头来,看着观音:“广平侯夫人,您看这……”叹口气,又道:“广平侯夫人,您也劝劝夫人。世子爷说过几天要萍哥儿记到族谱里,到时候夫人这个嫡母总要出席才好。夫人这样一直病着总不是办法。”
观音捏了捏观月的手,然后转过头来,脸带笑意的看着青姨娘,一直盯着她,却不说话。
青姨娘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开口问道:“广平侯夫人看着我做什么?”
观音道:“仔细看看你,想看你究竟有多漂亮。如今看着,青姨娘果真是个绝色佳人。”
青姨娘挑了挑眉:“广平侯夫人过奖了,这要说漂亮,满京城的人里,哪一个比得上广平侯夫人您。”
她这说的也不算虚伪的话,广平侯夫人的容貌绝尘,是在京城里出了名了。当年做姑娘时,就引得宋国公孟绍和当时的齐王现在的皇上争相求娶,结果最后却便宜了名不见经传的广平侯,那段故事至今还是一段佳话。
只是长得再漂亮又如何,勾不住男人又有什么用。如今她身陷囹圄,却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帮她,更别说她在自己的府里,好似还被一个何姨娘压得抬不起头来。
观音抬了抬下巴,又道:“听说萍哥儿也是个极为乖巧的孩子。这下好了,茗哥儿以前就跟我说,他想要个弟弟妹妹。如今有了萍哥儿,可算有个弟弟陪着他了,茗哥儿一定很高兴。”
青姨娘脸上一怒:“广平侯夫人,你……”茗哥儿都去见阎王爷了,说什么陪不陪的,那不是在咒她的孩子。
观音看着她,笑道:“嗯,我怎么了?”
青姨娘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她听人说,人在走投无路之下容易狗急跳墙,她终不敢再放肆,敛了敛脸上的嚣张。
观音又道:“青姨娘,我想和我姐姐说几句私房话,不知道你可不可以行个方便。”
青姨娘动了动唇,最终站起来,对她们屈了屈膝,然后出去了。
观音重新回过头来看着观月,黯然的垂下头去。如今,连一个妾室都可以随意欺辱她了,而她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观月却像是什么也不在乎了一样,重新回到面如死灰的模样。
观音从观月的院子里出来,在门口再次碰上了巩昌侯夫人。
巩昌侯夫人笑着对她道:“广平侯夫人,留下来用顿饭吧,我已经吩咐了丫鬟留饭了。”
观音看着她,并不想再与她虚与委蛇,道:“夫人,我想接我姐姐到庄子上住一段时间,不知可行?”
巩昌侯夫人道:“看你说的,观月病成这样,自然是留在府里养病,庄子上物件不全,可不是养病的好地方。万一发生个什么事,广平侯夫人你不心疼姐姐,我可心疼我的儿媳妇。”
她倒也还真不想看见那个病怏怏一副巩昌侯府欠她的儿媳妇,从前性子就要强,将祁儿压得抬不起来,屋里一个妾室同房庶子都无。只是从前侯府要靠着她的娘家,她也只能捧着她。
但现在天下早已变天了,永安侯府现在做主的是跟她们有仇的程观廉,她巴不得这个儿媳妇早早死了,既免得那位皇帝新的宠臣看他们侯府不顺眼,她也能再娶一个乖巧听话的儿媳妇进来。
只是祁儿将外室和庶子接回府里之后,后面又发生茗哥儿与萍哥儿争执导致落水身亡的事,外面对他们巩昌侯府的名声已经有些不好听,多少有些说他们宠妾灭妻的意思。她这时候再让程观月住到庄子去,名声只会更不好听。
反正看程观月的样子也是活不长的,万一让她住到庄子上,她心情一好总也死不了,反倒不美。
观音能看出巩昌侯夫人在想什么,她走过去,看着巩昌侯夫人道:“夫人,有句话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还有一句话叫死灰复燃咸鱼翻身,有些人就是低到尘埃里她也能爬起来,所以做人还是宽厚些好,免得被人秋后算账,你说是不是。”说完便离开了。
她走后,巩昌侯夫人在身后轻蔑的“哼”了一声,挥了一挥帕子,这死灰就是复燃了也能被人一盆水将它扑灭了,想翻身?没那么容易。想着便挥着帕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