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粥很快就上桌了。
孙子期一早上没吃东西,肚子是真饿了,没来得及等粥彻底摊凉,匆匆吹了几下就往嘴里送。
米粒糯软,蟹肉鲜美,粥汤浓郁,配上新鲜的葱粒跟香菜段,极大地抚慰了微微抽搐的胃部。
方昭和看得直皱眉:“你这吃相。”
“饿。”孙子期抽空回了个笑。
方昭和拍了她一下,不再理她,回头给孙乐童剥蟹壳。
剥着剥着,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手肘撞了撞一旁安静喝粥的孙亭生。
孙亭生摘下被热粥蒙了一层雾气的眼镜:“干嘛?”
“前几日跟你说过的那件事情,趁你闺女在,快给她看看。”方昭和对他使了个眼色。
“看什么?”孙子期听在耳中,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孙亭生摆了摆手,听话地起身去客厅拿自己的手机,滑开了手机相册的其中一个页面递给孙子期。
“你妈催我给你物色个对象。”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又接着坐下喝粥。
孙子期愣了愣。
对象?
方昭和捂着嘴笑了笑,怕她不高兴似的,道:“上个星期我也见过的,一起吃过一顿饭,品格、模样、家世样样都好,想着你们有空见个面也不错,不合意也没关系,就当是认识个朋友。”
孙子期倒是没第一时间拒绝,还凑过脑袋去看了看相片里那人的模样。
是个长相非常斯文的男人,看起来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五官精致,眉眼漂亮得甚至于有些偏于阴柔,但又兀自有一股英气在。
孙子期毫不吝啬地赞了一声:“长得不错。”
方昭和见她不抗拒,喜笑颜开地接着介绍了一番:“是你爸以前教过的学生,现在自己跟人合伙开了间律所,在业内也算是颗新星,虽说不是本地人,但现在这个社会,距离算是什么问题?你爸说他又有礼貌又有担当,家里条件也好,万里挑一的人选了。”
“你也会说是万里挑一的人,这样的条件,哪瞧得上你闺女啊?”孙子期不在意地笑了笑,把手机还给了孙亭生。
“我闺女怎么了,我老孙家出来的人,还能差到哪里去?”孙亭生舀了一勺粥,不甚赞同地驳了她一句。
“就是。”方昭和也连声附和,道:“你的容貌、家世、学历摆出去也不难看,就是性子倔了点。
孙子期无所谓地耸耸肩:“行啊,你问他对我有没兴趣,到时候买一送一。”
“怎么说话呢你。”方昭和把蟹肉放进孙乐童碗里,瞪着眼睛嗔了她一句。
孙乐童才没心思听这些大人在争些什么,一个人吧嗒着嘴巴吃东西。
孙子期看着自己小儿子胖乎乎的脸,咬着蟹腿,只顾笑。
***
吃完饭,孙子期把碗筷都收拾干净了才出来。
孙乐童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对着孙亭生奶声奶气地背《琵琶行》。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并……”
孙亭生打断他:“银瓶乍破水浆迸。”
孙乐童立刻受教,积极改正错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孙子期抿着唇笑了笑,拿起桌面上一罐鱼饲料就拉开落地窗,出了庭院。
雨渐渐停歇了,她没有打伞,就那样穿着家居拖鞋走到了池塘边上。
池塘上面铺着几块步石,她喜欢蹲在最中间的那块步石上喂鱼。
锦鲤很好养活,再加上孙亭生平时的精心护理,这些鱼儿每一尾都长得十分肥硕。孙子期也不怕腥气,撒完饲料后还伸手进水里摸了摸它们的尾鳍。
方昭和穿着木屐走过来,见她蹲在石头上,也在池塘边蹲了下来。
孙子期抓了一把饲料放在手心里,把饲料罐递给了方昭和。
方昭和温和地接过,拈着细颗的饲料往水里撒。
母女俩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孙子期把手里的饲料都喂完了,她才抱着膝头,把脸侧着枕在上面去看方昭和。
方昭和伸手摸了摸她的耳朵,温声道:“要跟我说吗?”
孙子期无声地笑了笑,不点头,也不摇头,把视线转到了水中游弋的锦鲤。
这一群锦鲤均是同一品种,身有红、白、黑三色斑块,淡雅优美,别具风采。
孙亭生说,这是从日本传过来的品种,华丽又矫健,是锦鲤中的精华。
它们的学名叫做昭和三色。
简称昭和。
“妈,”孙子期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水面上画花纹,“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能遇见我爸这种好男人。”
方昭和笑得很柔和,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年轻的模样:“明明是他运气好,我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偏偏要跑来跟着他挨苦日子,他不对我好,他良心过意得去。”
孙子期听着也笑。
方昭和当初是干部家庭出身,跟到城市里读书的孙亭生在读书会上认识,之后一来一往地互生了情愫。方昭和想嫁给他,但孙亭生当初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管他心比天高呢,方家人就是看不上。
孙亭生倒是硬气,不卑不亢,只要方昭和跟他走,承诺以后一定好好待她。方昭和也是爱惨了他,连夜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跟孙亭生跑到C城来了。
孙亭生天生吃法律这行饭的人,从大学苦读出来,又直接读了研,完了直接留校任教,方昭和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大小姐,好歹是名牌大学哲学系出来的学生,两夫妻咬着牙挨了好几年清冷的生活,直到孙子期三四岁的时候,孙家的经济才总算好了起来。
这么长时间来,孙亭生和方昭和几十年如一日,彼此忠诚,彼此尊重,彼此理解。孙子期真觉得他们是自己所见到过最好的夫妻。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女儿,他们也许会更加好吧。
如果不是自己,他们也不用一把年纪了还要忍受来自旁人似有若无的嘲笑。
——“你看老孙家那个女儿,两夫妻还都是大学教授,高级知识分子呢,结果教出来这么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儿,好不容易赖上男方,跟人结婚不到半年就离了,还敢大谈什么教育!”
这种恶意的话,当初连自己都有所耳闻,更何况是他们两位。
想到这里,孙子期突然有些眼热,把脸埋进膝间,不再说话。
方昭和柔软的手掌不住地抚摸她的后脑勺。
她不想说话,她也不逼她说。
***
吃过晚饭后孙子期叫了辆车过来。
方昭和送她到门口,递给她一个保温盒,里面是一些石斛排骨汤,他们母子俩都爱喝的。
她叮嘱她:“过几天我叫一鸣带容容回来吃饭,你也过来。”
孙子期点头,冲她挥了挥手:“好,刚下完雨,外面凉,你快回屋去。”
“你爸那个学生……”方昭和踌躇了半刻,还是问了出口,“你要不要找个时间跟人见见?”
孙子期本来想直接拒绝。
看见方昭和脸上隐隐盼望的表情,又心软了一下,把临出口的话生生改了。
“行啊,你们看着办呗。”
她不甚在意地想,自己这种状况,见见又何妨。
方昭和这才笑着松了口气,欣喜地摸了摸孙乐童的脑袋,替他们关上了后座车门。
刚下完雨的夜晚,仿佛连路灯的光都带着一阵湿漉漉的味道。
孙乐童一上车就伏在她的腿上打瞌睡,她一手支在车窗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景色。
路程很长,她半眯着眼睛发呆。
“小姐?这位小姐?”
直到坐在驾驶座的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喊了她几声,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你好像来电话了,手机在震动。”他热心地提醒她。
“啊,谢谢。”
孙子期把视线收回来,摸出包包里亮起屏幕的手机。
那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本地的手机号码。
孙子期停顿了几秒才把来电接起来。
“你好?”她平声道。
对方没有立即说话。
听筒里非常安静,隐隐传来一阵轻柔的敲打玻璃的声音,回声很悠远,感觉对方像是身处在一个宽敞无人的空间。
“你好?”
她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并打算三秒之内再无回应便挂掉电话。
正在此时,对面的那个人说话了。
孙子期觉得,那一定是个温柔似水的年轻女人,举止得宜,言谈得体,既漂亮,又有教养。
因为在电话里,她的声音是如此的柔和动听,向自己问候的时候,还带着优雅的笑意。
“你好,孙小姐,我是温如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