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根本就没在城里”,贺贵说,“我家在城外有几亩田,寻思着马上就要收割了,得过去看看,住几天。也不知道祖上积了多少德,这日子定的这么准,那天我们刚把地窖收拾好,准备往里放菜,老毛子就来了。这亏得是在城外,你想想,都是庄稼地,一马平川的,老毛子骑兵过来离着老远就能看见,这才有工夫躲进地窖里面去。我以为这丫头一直跟着我们呢,谁知道那天她贪玩在田里呢,让老毛子一枪就给撂倒了,还好她命大,老毛子急着进城,没工夫仔细瞅她,不然还得补上一枪。”
“那呼兰城里的义和团?”林鸿文问,自从俄国的增援军队驻扎哈尔滨之后,形势就一直不好,义和团的人在半个月之前基本就已经撤出了哈尔滨。林鸿文一直还抱着希望,他们还会打回来,可是现在连呼兰城都没了。
“那我倒不太清楚,不过想来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少数活着能动弹的,大抵也像我们一样逃出来了。”贺贵长叹一口气,“你看那个小子,我们在路上碰见的,他听说我们要来哈尔滨,就非要跟着过来,他更可怜,他从海兰泡过来的。”
林鸿文看向那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满脸血污,低着头沉默不语。
“海兰泡?那可是够远的。”林鸿文说。
“真要是能安生过日子,远点怕什么”,贺贵说,“那小子说,老毛子把海兰泡的人都杀干净了,黑龙江水面上全是尸体,水都红了。他这是仗着自己水性好,游到对岸,没有过去的,全死了。”
“杀那么多人,就没人管吗?”林鸿文激动的问。
“谁管啊”,贺贵说,“朝廷一说对外宣战,那帮老毛子就进了东北了。你知道咱这儿地方,早先说是龙脉,不准垦荒,这几年好点了那也是地广人稀啊,咱大清的军队在这儿才多少人啊,海兰泡那边人就更少了,老毛子来了想干嘛就干嘛。如今听说八国联军进了京城,连老佛爷都跑了,你说,还有谁能管这些事儿?”
不用语句,林鸿文仿佛就能看见那个火光连绵,尸横遍野,满江血水的炼狱,黑龙江,呼兰城,也许他父亲和兄长的尸体也在那里。林鸿文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25.
晕厥过去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也一直绷着。他不愿意相信林省身和林鸿鸣已经死了,他向那么多人打听过,没人见过他们的尸首。可他心里也明白,仗一打起来,死不见尸的多得很。再说如果没事儿,他们怎么会连个消息都没有呢。他不想哭,也不想烧纸钱,他觉得自己如果哭,如果烧纸钱,就好像这两人真死了似的,直到田嫂来看他。
“我看你好长时间没过来,就想你是不是生病了”,田嫂叹了口气,“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婶儿”,林鸿文一脸迷茫地看着她,“你说我爹和我大哥真的不在了吗?我总觉得他们还在。”
田嫂看着林鸿文瘦削的脸颊,忍不住红了眼圈儿,“你这孩子,怎么总这么让人心疼呢”,田嫂擦了擦眼角的泪,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怎么答你,我只能跟你说说我自己的事儿。我跟你说过,我那女儿要是在,应该比你小不了几岁。可惜她不满五岁就跟我们走散了,到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每年都给她烧纸钱,我当然盼着她还好好地活着呢,可是我也怕,万一人要是不在了呢?清明寒食,连纸钱都没有,在下面怎么过啊?鸿文,你听我的,这人要是还活着,那就是命大,就算立了坟头,烧了纸钱那也没什么,这样你心里也能好过一些。”
年底的时候,秦家岗的教堂建成了。林鸿文穿着厚厚的棉服站在远处看着那尖塔高耸的建筑,他记得那时候赵顺曾经笑着和他说,俄国人要建教堂,他们暂时不用离开哈尔滨了。现在教堂建成了,俄国人在里面做着礼拜,他们却都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腊月二十九晚上,林鸿文买了厚厚的几捆纸钱,在医馆附近的十字路口画了个圈。火光映得雪地发红,身上也暖和了一些。林鸿文一边往里填纸钱,一边自言自语,“爹,大哥,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给你们烧纸钱,我不相信你们已经不在了,都说死人会托梦的,可我一次都没梦到过你们,这是不是说明,你们都还好好地活着呢?但我又怕”,林鸿文抹了抹眼泪,缓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又怕万一你们真的去了那边,没有钱花,被人欺负。我现在烧纸钱给你们,你们要是真的去了那边儿,收到钱打点好就托个梦给我,你们不是说要找一天跟我好好唠唠的吗?我一直等着你们呢,你们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林鸿文一边烧一边掉眼泪,直到圈里面只剩下黑色的灰烬才站起来,“爹,大哥,不管你们还在不在了,我都会好好地活下去,不会给你们丢人的”,林鸿文揉了揉膝盖,手脚已经冻僵了,每迈一步都很费劲,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就算再难,也只能向前。
26.
三月①的时候,一封书信把徐世淮气得满屋转悠,林鸿文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包药,最后徐世淮终于憋不住了,自己走过来和郑云、林鸿文说,“你们说那小兔崽子,明明还有几个月就该回来了,又去了日本?去什么日本啊!”
林鸿文没言语,郑云安慰了他两句,“卿之也是想多学点东西,他好不容易出去一回,多去点地方也好。”
“好什么好!”徐世淮说,“我看他就是不愿意回来!”
“不会的”,郑云说,“卿之从小就恋家,你不是还说过他太恋家不好吗?”
“小时候是恋家啊,出去不知道让人灌了什么迷魂汤,都舍不得回来了。”徐世淮说着,气冲冲的又去找程宇念叨了。
郑云叹了口气,“师父这两年也是年纪大了,人都变得唠叨了。”
“他是想儿子了,但又不好意思直说”,林鸿文包完药,看了眼郑云说,“我要送药去杂市儿,你要不要捎点什么?”
“看见卖栗子的捎点回来”,郑云说,“上次还是过年前买的呢。”
“好”,林鸿文应着快步走出了医馆,郑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蹊跷。
“鸿文又出去了?”程宇问。
“嗯,说是去杂市儿送药”,郑云说。
“他最近可是跑得挺勤的”,程宇说,“跑腿的活儿总是抢着干。”
“病好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话越发少了,跑腿倒是勤快,也不知道琢磨什么呢。”
林鸿文先送了药,然后就拐进杂市儿直奔田嫂的摊子,何穆已经在等了,远远看见他,就招了招手。林鸿文坐下问他,“来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何穆说,“小老板你怎么现在才来?”
“今天医馆人多,刚忙活完”,林鸿文答道,又跟田嫂说,“婶儿,来点酱牛肉,其他照旧。”
田嫂笑着答应,一会儿就给他们端了上来,何穆埋头苦吃了一会儿,林鸿文虽然不饿,但有段时间没来,也有些馋牛肉了,于是也跟着吃了一会儿。
之前大病一场,林鸿文朦胧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看见小时候林鸿鸣把仅有的一个馍塞给他吃,看见家里见底的米缸,看见林省身愁得已经生出白发的鬓角和紧皱的眉头,看见凶神恶煞上门收租的人。后来病好了,人清醒了,心里也止不住地难过。他想起林省身陆陆续续地给了他好几次钱,如果他早早地把林省身的话放在心上,自己做点小生意,那林省身和林鸿鸣可能早就不在筑路队了,不在筑路队,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他们受了一辈子的穷,吃了一辈子的苦,若是活着,只怕也不愿意再这么过下去了。之前林省身和林鸿鸣给他的钱,再加上他自己的积蓄,总共有六七十两,这不是个小数目,可拿来做买卖,也不是什么大数目,林鸿文从来没做过这些,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这些钱全赔进去。好在他虽然自己不会做,但也懂得去看看别人,没事儿经常来杂市儿溜达,看看那些做买卖的,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生意好的什么样,生意不好的又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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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