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说,菡萏,闭上眼睛。
外面一阵杀喊,兵刃相接,火花迸散,阵阵哀嚎传入耳来。她怕,她忧,她怀着几分希冀睁开眼睛,希望她的阿爹,她从小的英雄杀得那群坏人片甲不留,神色俊逸,一如往日,他会把她举过头顶,他会告诉她,一切安好。
可是——
她看见阿爹被数十名高手缠斗,她看见阿爹左腿中箭跪在地上,她看见阿爹面色苍白血流如注。
是的,她心中的英雄,她亲眼看着他倒在地上,面上尽是担忧,或许还有几分解脱。
她哭不出,喊不得,滚烫的泪水蜿蜒而下,眼前的一切模糊不堪,却是愈发清晰生动,叫她逃不开,躲不掉。
阿娘去时,她还在梦中,爹爹哄她说娘亲去了江南,以后会来找她。可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告诉她,爹爹也去了哪里,会不会回来,她心里希望有人这般安慰她,但她知道,她再也不会相信了。
几十名黑衣人只剩下两三个,其中一个上前从怀中掏出小瓷瓶,悉数倒在阿爹身上,空气中的血腥气混着怪异的腐蚀之气。
她的阿爹,那个意气风发的俊逸男子,在她眼前,活生生地化成了一汪血水。
她惊恐,她不信,她痛恨,一时间,她昏死过去。
炙热的火光里,她悠悠醒来,噼啪的木材烧裂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一场大火,燃烧着这里的一切,试图掩埋曾经的血腥与黑暗,她知道,她的家已经没有了。
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知觉,她失神了似的冲到阿爹倒下的地方,捡起散落的兵刃,疯狂地捅向黑衣人的尸体,已然冰冷的血珠不断迸出,模糊着她疯狂的双眼,映衬着她狰狞的稚脸,她洁白的襦裙被已是冰冷的鲜血染成了可怖而诡谲的大红色。
“你还活着?”身后的火光里传来一声惶急的声音。
她倐地回首,眼前的青年是登门拜访阿爹的一位朋友,似乎想向阿爹学武,正捂着满是血迹的胸口直直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可是火光的映衬下,她像地狱里来的罗刹,她现在什么也不怕。
“顾叔叔?你还活着。”眉心间的莲湖胎记如血一般的刺眼,她似乎不再伶俐乖巧却带着几分森冷嘲讽。
“方才顾叔叔不敌对手晕死过去,菡萏,是叔叔不好,如果不是叔叔无用,你阿爹他也不会……”说完,他似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眼睛却锁上菡萏怀中的宝函。
苏菡萏却突然长大似的,顾不上悲伤与绝望,惊惧地打量着眼前的顾叔叔,把宝函似乎不经意地打开,泪如雨下:“阿爹把娘亲的首饰留给菡萏儿,如今菡萏只剩下娘亲的遗物了。”她瞥到男子目光锁向那宝函,似乎确认了只有首饰后,带着失落。
他顾允昌是个武痴,江湖上传言《长林录》可兴亡天下却在南宫辰风手中。江湖虽不问庙堂之事,但江湖中人何人不知南宫将军曾百招之内击败武林共主王玄重。
人人都说南宫辰风因这本《长林录》功力倍增,他便一心想求得南宫辰风的武籍《长林录》甚至提出可以拜年岁比他小上许多的南宫辰风为师的请求,可无奈南宫辰风说从来没有这本秘籍,他不信,疑心南宫辰风将《长林录》早就为自己的女儿南宫菡萏留下,这才趁乱到处翻找,如今,只剩下眼前这唯一的可能性了。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漂亮异常的小人儿,似诱惑似威胁地说道:“菡萏,告诉叔叔,你当真没见过这《长林录》吗?”
她虽早熟却犹是个孩童,思前想后却觉得越耽搁时间越招人疑心,她尚带着哭过的喘气声,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道:“当真没见过。”
顾允昌牙齿咯咯作响,他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孩子轻轻松松地愚弄了似的,他背井离乡为了一本《长林录》如痴如狂的三年似乎一文不值,他骤然狞笑着,将小小的人儿一把捞起来,摔在地上。
她没有哭闹与尖叫,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散了架一样,她喉头腥甜止不住的血沫汩汩冒出,虽然咬牙不让自己睡去,可是眼一黑,什么便不知道了。
火光在山风中晃晃悠悠地跳动着,四处飞散的火花劈啪作响,搅动着沉寂的星夜里不安的一切。
苏菡萏“噌”的一下坐起身来,直愣愣地盯着那火光,大口地喘着气,冷汗簌簌而下。
“阿爹——”苏菡萏低吟一声,似乎有些焦躁。
“你怎么了?”元萧允也坐了起来,发现她的反常,目光里却是隐隐的关切。
“没事。”苏菡萏低下头,不再看着那片火光,径自躺下身去,整了整身上的披风。
“你该不会是做噩梦了吧,啊?哈哈!”元萧允挑挑眉,笑吟吟地问道。
“这一路舟车劳顿,难免会有些心神不宁,倒是叨扰元公子了,菡萏十分愧疚。”苏菡萏面上清冷而平和地说着,却是头也没抬,把披风又紧了紧,不愿意理他似的。
“你这种清冷狠厉的人也会心神不宁吗?唉,你们中原的女子真是的,换神情跟换头面似的,心里尽是那些弯弯绕绕。你我好歹相识一场,等我教训完二叔,我就带你去凉州,最好能一起去趟西域。”元萧允兴冲冲地说着,他还未话音落下,那个清泠的声音仿佛忍无可忍一般地响了起来。
“菡萏多谢元公子好意,只是你我明早还要赶路,这山里毕竟不安全,路途遥远,元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苏菡萏说完,便无奈地闭上眼睛。
“知道我是一番好意,你还如此不领情。”元萧允叹了口气,看着那一动不动的苏菡萏。
他嘴角勾了勾,心里哂笑自己怎么那么多话要说呢,他对她的反常尽是担忧与探究,而他对自己的一反常态,却是几分懵懂,几分悸动。
元萧允摇摇头,这些日子里没有与族里人的尔虞我诈,没有自小习惯的步步为营,不必考量祖父的神色喜好,不必揣摩叔父的心里计较,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同这个一样有故事的陌生女子朝夕相处令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就连第一次偷偷喝酒跑马也不曾觉得如此轻快。
自小养成的理性让他静下心来细细揣摩个中缘由,或许是因为她与他没有利益的冲突,是毫不相干的陌生,所以他感到在她身边就是无尽的喜悦与轻松。
可是这份陌生与距离又生生地折磨着他,让他不安。
萧允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身上系着的紫貂氅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原本装睡不理他的苏菡萏已经静静地睡着了,面容安逸而纯净,漂亮得像那朵错的湖水,晶莹淡雅。
后天,他们就会到达关内附近,理智不允许他一直跟着她走下去,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还有很多打算要去完成,待他真能独挡一面,他再来关内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