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瓦宵光曙,重檐夕雾收。
辰时,邙山璇教。
璇教的沧海之巅位于栖霞洞旁,云雾缭绕里,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微光,隐在雨后薄薄的云丝中,看不真切。
日光欲绽,正是旭日初升,正是万象新生。
洛莲九一身红裙,美得不可方物,立在山崖前,手持红绦带,正对着言怿。她并不说话,背对着日光,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落在地上。
言怿身着鸦青直裰,挺立在日将升腾的微光里,柔和而明朗。
洛莲九看着言怿,嘴角轻笑,还不等言怿反应,刹那之间却是手中红绦带毫不示弱,向言怿狠命挥去。
即便是早料到洛莲九对他招式狠厉,却也不曾想到她动作如此迅捷,似乎想早些占尽上风,快点结束这一场比试。
她曾经如同江湖中人一样认为言家家主言怿不过是三脚猫功夫,武功自然在自己之下。可她不知道的是,言怿自幼受宫禁中教头指点又兼具各派功夫之长,若他愿意,武林大会上的头名于他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
可他根本不想与她较量,对她动武。
言怿足尖一点,折腰一过,那红绦带堪堪贴着言怿的面颊掠过,并未伤及他一分一毫,犹自好整以暇地立在她身前,对着她无奈地笑了笑。
言怿并不开扇,想着眼前人早已伤病在身,只道是生怕伤了她。
洛莲九却仿佛因他不开扇只是简简单单动身躲避,扇骨打在红绦带上化解自己的气力而感到被羞辱一般极其气恼,飞身加快了步法,一招飞踢直击他面门。
电光石火之间,言怿极为轻松地伸手握住她脚踝处,她动作却愈发行云流水,红绦带缠绕在言怿的腰间,反身从他头顶而过,巧妙化用着红绦带的力量,重重踹在言怿的后背上。
言怿被踢了一脚,面门要落在那土地上的一瞬间,指尖轻点沙地,将身体又轻而易举地立了起来。
二人缠斗了几个回合,然而言怿并无大碍,神色轻松又小心翼翼地接过她一下更比一下狠辣的招式,反观洛莲九面色却愈发苍白,冷汗淋漓,气息不稳地颤抖起来。
“阿九”他格外忧心,想查看她的伤势,登时停住了动作。
“开扇”她冲他眉头一竖,汗水沿着她颦蹙的眉骨滴落,又顺着下颌角落在衣裙上,身体微微发抖。
言怿看了看洛莲九,心下明白,如若他不尽早结束这比试,她怕不是要拖带着自己的身体与他死扛到底。
他凝视着眼前摇摇欲坠偏又极爱逞强的少女,玉骨扇被他摇开,叹了口气。
她见他开扇,总算要认真同她比试,手上并不松懈,红绦带倏地向言怿击来,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红龙。
言怿步法灵巧,扇面一挡便行云流水地化解洛莲九所有的力道,玉骨扇随着他修长的手化作白蝴蝶一般纷飞在日出火红的天幕里,扇面轻轻往洛莲九胸前送去,只用了不到一分的气力。
洛莲九却愈发脱了力,她并没有飞身躲过那玉骨扇的扇锋,而是故意似的,重心向前猛地扑去,堪堪撞在那扇锋之上,血珠顺着那玉扇面滴滴答答地落下。
她红裙缭乱,委顿于地,面白如纸,却嘴角终是噙着一抹笑意,像是得偿所愿。
“阿九”玉骨扇被他掷在地上,他慌忙抱起不断下坠的少女。
洛莲九目光看着天色,并未看他,她咳嗽起来,整个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穴位上的银针刺得她从骨髓里泛着苦涩的疼痛。
可对他的失望,却比这疼痛更胜百倍千倍,她慌乱中扯出个笑意,她觉得自己应该笑的,毕竟终是寻得了解脱,瞥到言怿愧疚苦恨的神情,她应该觉得无比的快意,一切都应该在她的算计中才是。
然而不知怎的,她竟然不自觉地落下泪来,并不是疼痛,而是止不住地落下,掺和着嘴角溢出的血水,腥咸苦涩地化在嘴里。
眼前仿佛出现了阿爹阿娘的影子,可却是模糊一片记不得他们的样子;还有那小小一团裹在锦被里面的孤离,他如今还在乖乖地睡着吗。
她转眼间又看到那梨花树下的少年,漫天的春日花霰中他轻轻塞给她一对双鱼镯,明朗的笑意更胜春色。
直到这一刻,她忽地真正值得她守护的人与事,她从匆匆错过、或是弃如敝履,在自己兜兜转转为自己设定下的樊笼里,她的权利与仇恨、报复与算计,似乎在樊笼之外,变得如此渺小得不值一提。
可等她明白了这些的时候,她却躺在他的怀中,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无法弥补。
她只得顺着走来的路,继续走下去,继续利用他的悔恨与挣扎,完成她走了许久的复仇之路。
到了这一步,她如何能回头。
她骨瘦如柴的苍白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因为疼痛,她的笑意变得有些奇怪,却是她倾尽全部力气,竭尽所能给他最后的礼物,手缓缓落下,搭在那双鱼镯的机括上。
言怿曾告诉她,那鱼口处有枚银针,必要时可以防身,镯子转了转,鱼口冲着言怿的脖颈,只需要轻轻一按,那全部注意力在她身上的少年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言怿,我累了。可我走完了全部的路,还是没有为南宫家报仇。”
“言怿,我似乎是真的喜欢上你了。你明明欺骗了我,那样令人心寒,对吧。”
“言怿,喜欢这件事情,我本以为我可以控制自己,可我做不到。所以只有这样,我才能从报仇与你之间的痛苦里解脱出来。”
“言怿,好好照顾孤离,他会是个好孩子。”
“再告诉你一次吧,可莫要忘了。”
“言怿,我喜欢你。”
日轮从云海中升起,光芒万丈,融碎的光亮沾染在每一方土地上,将少年抱着她的身影勾勒在地面上,影子交叠,浑然一体,仿佛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一般。
她的手重重垂下,镯子中的那枚银针,她到最后也没有放出来。
言怿抱起她,一步一步向着那日辉走去,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意味,却将她抱得极紧,少年声音朗朗,回荡在山间,如同驱散黑夜的第一缕阳光。
“阿九,我赢了,我们回家吧。”
后记
神龙元年正月,宰相张柬之同龙武卫影卫之首策反禁卫,直入玄武门,杀二张,拥兵圣人榻前,逼其退位,复还李唐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