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理所当然一本正经的乔清澜,励王终于是彻底无语。就好像有人忽然间点中了他的穴道,又好像是莫名被戳中了心里头能够体会得到的某个点一样,励王内心原先的种种抑郁愤懑竟然被这意外的小小插曲所彻底打散,再也忍耐不住地原地捧腹大笑了起来。
乔清澜口中同励王说明着的时候,她手上也并未停止动作,就是这么片刻之间,已经足够让她拥有充分的时间,找寻到一个相对很不错的着力点。她已然将马二凉的一条胳膊绕到了自己的后颈上,肩臂上开始用力,眼见得就要彻底将马二凉的身子撑起,一举扛到自己的右肩之上去了。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来自于自己身旁,励王口中那简直称得上是肆无忌惮一般的畅笑声。
惊讶地扭头看去,乔清澜毫不掩饰自己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因为她真的不明白励王突然间笑得这么夸张到底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这就是典型的怒极而笑,励王是真的被马二凉给气疯了,这会儿连心绪头脑都不大正常了?
“清澜,搬运尸体的粗活儿不需要我这个亲王来做,却也不需要你这个王妃娘娘来做。再怎么说,你也是我此次出征唯一带在身边的女眷,你的身份同样十分尊贵,早就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戏子了,我又怎么舍得让你千辛万苦来搬一个跟我们作对了这么久的混蛋?”
“可是殿下此行,不是不愿意让他人知晓行踪……”
乔清澜呐呐地说了一半儿,却突然间恍悟过来,瞬间便明白了为什么励王要笑得这么欢腾。原先她自己一直记挂着马二凉被杀死一事,励王既然打算要私下处理,甚至于不惜耗费时间与精力,千兜百转地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冷僻的地方来处置他,那么励王不愿意此事让出了他自己和她乔清澜以外的第三个人知道,便是显而易见的了。
所以,理所当然地要把这个尸体带走,也同样不能假手于人,免得先前种种掩人耳目的行动都功亏一篑了。看了一下在场的两个人,乔清澜理所当然地把扛尸体这种事情归结到了自己的身上,除去她所认为的,励王的身份实在不宜做这种事情以外,也未尝没有希望借此对马二凉聊表歉意敬意和谢意的成分在内。
可是,现如今反应过来之后,乔清澜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片面可笑。且不说马二凉如今早已只是尸体一具,就算将他呈到圣上面前,他也不可能再度诈尸开口把能够威胁到励王的隐秘诉说出来,就只单说励王,他既已决定要将马二凉的尸体摆到一众御林军将士面前公开焚毁,那么至少,这具尸体接下来见到的人肯定不会少了。
自己现在藏着掖着,甚至于不惜亲力亲为搬运尸体,在励王眼中可不就等同于尽数是多此一举么?想不到自己一向自诩脑子还算好使的,这会儿竟然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反应得如此迟钝,无怪乎殿下笑得这么欢实了。
乔清澜脸颊微微红了一下,却是仍旧迟疑片刻之后,方才终于重新把马二凉慢慢放回到了地面上。
其实,她是当真很想要亲自送马二凉最后一程的,但是她更加知道,自己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坚持要亲自送他返回军营。虽然乔清澜有这个自信,只要自己想,总能找出十个八个借口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亲自动手,但她却没有信心足以做到绝对不会引起励王的任何怀疑。
马二凉求生欲望如此强烈的人,按照常理,他可以不畏惧死亡,但却绝对不会选择自寻了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曾放弃最后一线求生的机会,这才会是马二凉这样的人应该做的事情。乔清澜回想着他最后看向自己的神情,和他对自己字字句句的嘲弄与谩骂,唯有她自己心里才最清楚,马二凉之所以会选择主动服毒,说到底,也是因为自己。
因为马二凉要用这样的方式,断绝自己为他求情的念头,也断绝自己担心他会泄露口风的思虑。他既是在证明他对自己的不叛,也是在用性命,表达着他对自己最不容置疑的耿耿忠心。
此生所亏欠的,等到发现时已是回报无望;乔清澜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辜负马二凉一番苦心和牺牲,仅此而已。
解决了马二凉,也顺带着处理完了其他杂七杂八的琐事,乔清澜还没忘记了抽出整整一个半时辰的时间,来加固迷心术法对姚先焕的控制。
直到确定她离开东培军军营,前去协助励王殿下追捕马二凉的这段时间里,迷心术法并没有失去应有的效用,姚先焕自始至终都在她的术法控制之下,依旧还是那个可以乖乖听话,按照乔清澜的意志行事的牵线木偶,乔清澜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只是在加持迷心术法的过程中,乔清澜不可避免地再度耗费了些许精神力量,让她的脸色也同样不可避免地显出些微疲惫来。
励王对此十分担心,尽管乔清澜再三强调,这种程度的精神损耗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只要刚开始两天不要急行军拼命赶路,而是可以稍微放缓一下脚程,那么就足以让她在回师的路上恢复如初了,但是励王还是二话不说要求她必须乘马车回国都,除非在路上他可以确定乔清澜已经休息充分,恢复到鼎盛状态了,否则就绝对不允许她骑马。
乔清澜无可奈何,只好按照励王的要求行事。于是,为了准备一辆足够宽敞舒适的马车,东培军又很是耗费了些许时间,幸好在这边陲之地,虽说许多事物资源都十分短缺,准备到手的马车,制作之精巧和布置之精细当然也同样比不得国都内那些专门提供给达官贵人们乘坐的豪华马车,但是不管在如何寒碜,单论舒服的话,还是完全可以满足要求的。
对于乔清澜享受如此优渥的特殊待遇,甚至于就只为了她一个人,便耽误所有人的回师行程,御林军上下竟是意外地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来。乔清澜甚至于可以感觉得到,他们不开口反对,并不是面对着励王这个三珠亲王的时候敢怒不敢言,而是真心实意地愿意等候自己,对自己享受特殊待遇,也没有任何人心生不满。
乔清澜微微一愣之后,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很显然,励王和她一道主持将马二凉尸身当众焚化的事情,而且励王还特地让负责宣读王爷指令的那名传令兵,把乔清澜在追捕马二凉一事中所尽的力通通朗声念了出来。
御林军上下在感激王爷的时候,自然而然顺带着把自己也感激了进去,既然他们如此感念自己这个王妃娘娘的恩德,区区一辆马车在他们看来当然算不得什么了。
一念及此,乔清澜却也不由暗自唏嘘不已。若是叫御林军众将士知道,自己和马二凉能算得上是半个同门,而且自己对他还有三分抹之不去的同门之谊和歉疚之心,甚至于连出席焚化其尸体的仪式,也绝对不是想要以此祭奠御林军诸位将士,只不过是自己希望尽绵薄心力,送他最后一程而已的话,恐怕他们就不是对自己感恩戴德,而是要就地造反了。
这么一来二去,一天时间便又悄然过去,等到他们一干人等真正上路的时候,已经是隔日的晌午时分了。
行军队伍中突然间多出了一辆大马车来,尽管驾驭马车的人是很有经验的车夫,拉着车子的马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强健骏马,但马车的速度终究是比不得骑马的速度的,毕竟御林军众将士们所骑的战马也通通都是好马。
为了迁就这辆马车的速度,所有人包括励王在内,都不得不约束自己胯下的骏马,让它们不要撒开欢子跑得太快,以免把乔清澜给一个人落在了最后头。
如此一来,整体的行军速度就无可避免地降低了下来,再加上眼下走的又都是山路,从晌午时分跑到傍晚时分,也不过行出了十来里的路程,只是看着这天色,却是不能不暂时停止继续前进,赶快寻一处地方准备扎营过夜了。
在半山坡上,当然不可能会有华屋美舍,而且这里的山峰虽然不高,并不是什么难以攀爬翻越的崇山峻岭,但是这里毕竟接近卫国的边界地带,人口本来就不算密集,住在山坡上的人自然就更加稀少了。他们一行人来的时候,都是驰骋快马飞奔而过,并不需要在这里过一个晚上,但现在既然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了行程,寻找宿头也就在所难免了。
好在他们这数千兵马,别的优点不说,寻找一处暂时可供居住的地点的人手肯定还是足够的。不一会儿,派出去的数路人马便都陆续回返,根据他们各自呈上的汇报情况,励王最终决定去一处密林深处的破庙内暂住一晚。
虽然谢子夜一开始想着的,是要去另外一路人马发现的一处山中猎人的茅草屋内借住,但是励王这么一说,他仔细斟酌片刻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人一起跑去借住猎人的茅屋,确实是很不现实的事情,非但那个猎人有可能被他们吓破胆子,而且区区一个茅草屋根本不足以容纳这么多人。
反而是那边的破庙,根据形容来看,除去庙内的空间以外,破庙四周也都是一片空地,励王和娘娘等人可以住在庙中,而剩下的也可以在庙外找到露营的地方,如果空地足够宽敞,或许他们还有办法在建造一个简易工事来以防万一。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那处破庙的确是最佳选择,励王果然不愧是亲王殿下,如此之快便能思虑周全,做出如此准确的选择来。
看来朝中对励王殿下的评价和成见十分不中肯,殿下顶多只是风流了些,但是绝对不是那等不学无术之人。
种种念头都只是在谢子夜的脑海当中转悠了一圈儿,很快就回过神来,恰好便是他本能般地随着众人一道,策马慢慢行至破庙门前的时候。
然而,他一回过神来,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已经注意到了,从破庙的后面竟然刚巧转出了两个人来,正说说笑笑地一人拄着一根棍子往前走着。看他们俩的走路姿势和走向就知道,这两个人十有八九就是朝着破庙之内的方向走去的。
这二人身上穿的衣服十分破烂,布料东一块深西一块浅的,一看就知道是满身的补丁。
那粗糙的手艺,简陋至极的针脚,分明就是他们自己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头捡来的破碎布条,身上这件旧衣服哪里漏风了,就缝补一块上去挡住那破洞了事。再加上各自手上拄着的木棍和拿着的缺了口的瓷碗,如此标志性的打扮已经将他们二人的身份展现得一览无余了。
如果谢子夜所料不差的话,他们两个便是附近一带无家可归的乞丐,平日里在山脚下的村庄内讨点儿吃食铜板什么的聊以度日,到了晚上,没有地方可去的这两位就跑到半山腰的这间破庙里来歇息睡觉。看他们两个这熟门熟路一脸轻松的样子,显然在这间破庙里头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早已经对于这一切习以为常,甚至可以说,他们已经把这里当成家了。
这两个乞丐本来今天心情挺好的,那个小村子里寂静了许久,村子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辈,平日里能够把剩下的饭菜送他们一些用来填饱肚子就很不错了,指望额外的收入那是极难的事情;然而今天却叫他们哥儿俩发了财运,竟然碰见两位迷了路,误打误撞进了村子的外地商人。
这两个商人要他们带路,帮忙找到可以暂时借住一宿的地方。作为回报,他们给了哥儿俩一人一块碎银子。虽然几钱银子对于这两个富商来说只是小数目,但对于他们哥儿俩来说绝对是一笔从天而降的大买卖了,于是这两位上山回破庙的途中一直在商量怎么利用这笔银子好好享受一番,是吃顿好的还是买二斤酒过过瘾。
结果让他们俩想不到的是,刚走到破庙旁边没几步路,都还没绕到正门口呢,就发现跟前有异。抬头一看,这两个乞丐险些没当场给活活吓死,眼前乌泱泱一大片的人和马,绝对是他们这两个大半辈子没走出过山脚下那个村子的小乞丐平生从未见过的阵仗。
他们甚至于根本想象不到这是哪个国家的军队,脑子里头只剩下唯一一个反应:
这不会是鬼吧?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各自都感觉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身后就是破庙了,庙里头还有一尊表面上生了锈的佛像。平日里也没钱给他老人家烧香,只是不知道这会儿临阵去磕两个响头的话管不管用?要是他老人家能够保佑他们两个度过这一次的劫难,那么到手的这几钱银子就不享福了,一定拿去买香烛祭品,从今以后虔心供奉这尊佛像。
这两个人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头千思百转,很想就这么直接冲进庙门里头去给佛祖磕头求庇护,但偏偏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愣是半步也挪不动了。
乔清澜坐在马车里,这会儿察觉到外面的氛围有异,也只是掀起了侧帘静静地看着,这种事情,这里许多人都没有开口应对,她一个王妃娘娘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自然都没有抢在前头第一个开口的道理。至于励王,虽说他是这支队伍里头当之无愧的第一号人物,但与两名乞丐交流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堂堂一个亲王的头上来。
即便励王自己并不会因为彼此身份的巨大差距而有所介怀,但是这样做并不仅仅关乎他自己一个人的感受而已,往严重了说,他现在并非微服在外,而是以王爷的身份立于此地,那么堂堂亲王和乞丐平等交谈,丢的便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脸,而是整个卫国皇室的脸面了。
所以,励王在见到他们二人之后,只是自顾自按兵不动,至于其他诸事,便都一概不理了。
在谢子夜的授意下,其中一个小卒下了马上前数步,抬起腰间的佩剑,猛地往这二人面前一横,刚想开口询问他们是什么身份来历,例行盘查一下这两个人的身份有没有可疑之处,就见这二人双双怪叫一声,这一下彻底支撑不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子,一同毫无形象地软倒在地上,鼻涕都流出来了,看着就好似一滩烂泥。
这两个人一看就是那种穷酸得不行的小人物,怎么都不像是囊中羞涩然而身怀绝技的真人不露相的那种武林高手,但是他们二人的心理素质弱到了这种程度,也还是大大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正好站在他们面前横剑当胸的那名士兵,看见这二人还没等自己开口就先跪倒在地,微微一怔之后,便是下意识地从内心深处升腾出三分鄙夷之色来。如果说先前只是对这两个乞丐心中无视的话,那么现在对于他们这两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就只有赤果果的轻视之心了。
“站起来!”
看着烂在地上的两个半瘫的家伙,那名士兵实在是没有办法就这样对着他们问话。虽然心里头已经认定了这么不上道的两个窝囊废,怎么看都不可能会是那种可以给励王殿下与王妃娘娘带来任何威胁的人物,可是谢将军就在自己的身后,方才那道暗示,就是谢将军下达的无声命令。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心里头再如何瞧不起,该问的东西还是要问的。
虽然他们两个都恨不得直接扒开一条地缝钻进去,就算这里扒不开地缝,能容许他们伏在地上,多少也是要轻松一些的,但是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大老爷既然这样吩咐了,他们却也万万没有那个胆子不照办。
重新哆哆嗦嗦地,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站起身来,因为生怕自己一个站立不稳又倒下去了,所以他们两个都不约而同地半倚着身后破庙的外墙。有了这个依靠,似乎他们身体上有了支撑力量的同时,心里头也多少虚幻般的变得踏实了些许,再度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人终于是颤颤巍巍地问出声来:
“你们……你们是……鬼还是人?”
那名士兵显然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一开口就会是如此荒唐的问题。
即便是在明知道自己的身后不远处便是谢子夜等一众御林军将领,以及励王殿下和王妃娘娘的情况之下,那士兵依旧忍不住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真不知道这两个窝囊废究竟是怎么想的,鬼这种虚无缥缈,完全就是只晓得动动嘴巴的文人墨客臆想编造出来的骗人之事,又如何能够与他们这数千身经百战的精兵强将相提并论?
如若不是心里头太过鄙视这两个家伙,以至于总觉得跟他们置气是非常不值当的行为的话,说不定这会儿这名士兵已经要当众发飙了。
“我们是卫国御林军,尔等无知贱民,不得放肆胡说!”
那士兵如此冷言一声,那两个家伙登时又是一阵儿剧烈地颤栗,不住地点头哈腰,落在乔清澜眼中,总觉得就算有墙壁可以给他们二人靠着支撑住各自的身体,但仿佛也随时都有一种就要彻底双腿一软而再度跌坐下去的可能。
心里头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她其实比起那名士兵来说,更能体会这两个乞丐此刻内心的压力究竟有多大。她自己也是从社会最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她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年幼之时,第一次随着爹爹去拜见那位仿若高高在上,一脚就可以把她这么一个小女孩当蝼蚁踩死的柳大人的时候,自己跪在地上的身子又是颤抖得多么厉害,绝不比此二人稍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