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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宁得到消息时,本正在发愁这梅雨不止,成去非的衣裳无论如何熏,都不甚满意,她一件件摆弄许久,婢子突然过来传话,言大公子昏厥,惊得她连鞋子也未提好,便朝橘园这边如飞奔了过来。
情形并不算混乱,琬宁顾不上辨认到底都有哪些人在此间忙络,一径朝床榻疾步走去,见成去非果真躺在那上头,杳娘正俯身替他拭着额间虚汗,略一回眸,向琬宁摆了摆手,琬宁却自是胆怯,耳畔飘来低不可闻的一句“水镜先生已没了”她方寒颤颤打了个机灵,挪上前去,望见他一张脸几无血色,轮廓愈发明锐,心底才猛地疼起,杳娘为她让出地方,只道:
“大夫已来看过,请贺娘子今夜守着他,有事随时可传唤下人。”
琬宁不语,只去摸了摸他搭在外面的那只手,周围人何时退去的她一点不知,外头下了半宵的雨,寒漏声声,灯火幢幢,四下寂寥得凝固了般,他的眼角湿润,不知是汗是泪,琬宁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第一次明白他亦是那血肉之躯,并非金刚不坏坚若磐石。
“人都走了?”成去非缓缓睁眼,低声问了句,琬宁不料他是清醒着的,一时间又喜又悲,见他欲要起身,刚伸出胳臂扶他,却被他轻轻挡开,“我自己动得了。”
琬宁不无心酸,柔声劝道:“大公子还是歇下吧。”成去非置若罔闻,只靠在引枕上,复又阖目,一句话也不说,他面上是琬宁从未见过的消沉模样,知道无言语可安慰其心,遂只是无声抱膝坐在榻下,静静望着他。
“琬宁,你回去,我想一人。”成去非嘴唇微动,似是懒得说话,琬宁明白他心底定是难过异常,面上却到底不肯泄露一分,自己方更为他难过,含泪道:“大公子,我在外间,您倘是要什么,尽管喊我。”成去非便再也不肯开口,手稍稍扬了扬,翻身朝内,整个人似霎时沉入了湖底般安静。
一夜无眠,琬宁坐得身子酸麻,其间悄悄入内探望几回,却见成去非始终那一样姿势,看不见面容神情,直到天色尚不清不楚,赵器入室轻报道:“大公子,宫里来人下旨了。”琬宁愣了片刻,等赵器出来,兀自绞着帕子目光追随着他,眼中满是征询,赵器略一躬身施礼竟抬脚去了,随后进来两名婢子,琬宁等了半日,成去非已洗漱穿戴好,干干净净而出,面上亦复归寻常冷淡神情,他这个样子,便是琬宁万分熟悉的了,却似是不能信,怔怔看他朝外面走去,临到门前方回首道:
“琬宁,你也累了,回去吧。”
“大公子……”琬宁欲言又止,却想不出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成去非本都已转过身行去,听背后她唤这一声,又回头去看琬宁,只见她发髻纷乱,面上似留夜间压痕,一双情目中翻滚着千言万语,却也只管呆傻了一般望着自己,他亦是无言,撩衣去了。
凤凰六年夏水镜牵涉谋逆一案,因水镜的遇害戛然而止,不得不草草结案。尽管天子敕旨中明言要求有司寄予一个定论,结局却仍如时人所料,此一事终与大司徒司隶校尉无关,不过方士诬陷、买通狱卒等等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一通说法,如此潦草,如此荒唐,竟也就此儿戏般结案,相较于蒋北溟一案,更无状可笑,便是如此糊涂的一桩公案,却让骠骑将军痛失恩师,时人无从得知那一代传奇高士自戕秘事,也无从想象乌衣巷大公子人前的如常面孔下隐藏着何样真实的情绪,乃至于成去非迅速重回庙堂亦无甚动作,时议不能不惊叹的同时,亦心存一份了然:
凤凰六年的夏,洪水滔天,灾情已无可收拾,是否跟水镜的惊天冤情有关只在人口耳相传,而避无可避的是:千钧一发之际,必须有人出来主持局面,于天子,同样心知肚明,此一事,除却成去非,再无人可靠纯熟经验可靠身体力行可靠一颗己饥己溺心,来拿肉身抗衡天灾。
因成去非回到台阁,同往日并无二致,一时间台阁各曹郎底下各部属官皆又是一派栖栖遑遑状,众人连于底下私议几句闲话的功夫尚不可得。大司农史青携都水台几位从官同成去非凑在一处就着一幅水利舆图商议许久,众人则在一旁各自忙碌,便是呼吸都要轻进轻出,唯恐打乱成去非思路,洪水自四面八方而下,建康周边流民无数,渐渐朝京中涌来,雨势不止,人势难阻,混乱之态越发明显,便是京畿人家,地势低洼者,业已毁家流离,更无须提稼穑田产悉数覆没。
“李尚书说你前一阵来了台阁,你就眼看着闸口崩了?!”成去非忽看向史青,手指点着舆图,声气明显不善,都水台诸人无人敢出声,只彼此对望两眼,静待大司徒领受教训,却不意成去非又劈头问向这几人,“都水台也都是整日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活在哪里的么?去岁的几项事务,折子写得天花乱坠,转眼一场水便冲得一干二净……”他话未完,留意到史青先前的副手杨风不在,转而问道,“杨少监呢?”史青面色一黯,低声答道:
“杨少监前几日亲临救水,不幸被卷入洪流,至今未找到人。”
成去非默然,杨风是跛足,当初为史青极力推荐破格录用,一直是史青得力副手……正想着,旁侧都水台一官员忽道:“录公,杨少监他是……”一席话未出,已被史青眼神制止,这人垂首噤声不语,成去非看在眼中,一时也不开口问,史青便把话岔开去,仍引成去非继续商讨修堤引流等事。
直到议告一段落,成去非留下史青同都水台那官员,当着史青的面问那人道:“大司农看来有话隐瞒,你说好了。”这人觑了史青一眼,两头作难,史青则望向成去非道:“录公既回了中枢主持赈灾一事,我等自会尽力协助,还请录公勿再操心其他。”
这语气听着耳熟,成去非一脸倦意:“我差些忘了,大司农同步兰石也是有些交情的,时间久了,说话做事也越来越像了。”史青听他声音暗哑,一双冷目此刻因面庞的消瘦而更显阴沉,史青本就因顾念他这连日来遭遇而不想再添他心事,此刻定睛看了他片刻,又下意识往四下看了看,心底叹气方垂首道:“先前的议案是呈给台阁了,可迟迟未见具体安置,仆射想必事冗,未能及时给准话,有些事下官做不得主。”成去非果无话可应,抬手扶了扶额头,轻轻摩挲着:“杨风的事呢?”史青面上陡然浮上几分伤感,眼皮动了动轻声道:“录公既一定要知道,我只有说实话,当日我不在场,只是听回来的随从说,与他一起去勘察的几位同僚,笑他残废,不知怎的起了口角,也未看清是谁推搡了一把,他便跌落了水,那些人站在岸边只管笑,并无相救之意,他又是个倔脾气,想要自己上来,却……”史青满心苦涩,“可惜了他精通水务这一身的本事,是下官误了他。”
成去非闻言慢慢偏过头去,心底弥漫起道不出的悲凉大雾,脑中忽就浮现老师以前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你倘是觉得自己好似置身雾中行走,看见前方的路不过三尺,无从迈进,实则不然,你只管往前走,走完了三尺,还有三尺……前方还有三尺,伯渊,莫要让雾惊吓住了你。
老师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转眼间心头大雪纷飞,他的眼眶不由一酸,当下忍了,许久才无声挥手示意两人退下,直至他起身离了台阁,尚书仆射顾曙方抬首看了看那一袭熟悉的身影,依然挺拔如斯,也依然形只影单如斯,那静默背后的汹涌定不止他一人好奇。顾曙稍稍拿余光向后扫了扫:虞归尘果也在注视着那人,抱何样心情只有他自己清楚了。顾曙的嘴角牵出一抹似嘲似悯的笑意来,这世上的每一人,不都有自己的江海要渡吗?他们大可歌尽桃花,而那人却拣不尽寒枝。
“静斋兄,你应代我等去成府。”顾曙走到虞归尘身畔道,“我听闻大公子不愿见客,我等不好去叨扰,但静斋兄他总会见的。”虞归尘一时只觉无话可对,只默默点了点头,顾曙看他神情,又扭头瞧了瞧外头晦暗天色,朝旁侧打了个眼风,内侍忙将雨具递了过来,顾曙撑了伞轻叹一声:“该回去了,静斋兄。”说完提脚去了。
司马门外丁壶见顾曙出来,忙翻身而下打了帘子让他上车,顾曙问道:“你怎么来了?”丁壶一面给他布巾,一面道:“姑娘起了高热,闹着要爹爹,夫人在家不免有些心急,便命小人来守着,看公子是否还有他事,无事盼着公子尽快回府。”顾曙心底微微吃惊,“清晨不还好好的?”丁壶忙道:“正是,请大夫来看了,说姑娘这病起的急,不过虽险却不危,只是姑娘一直嚷着要公子抱。”顾曙稍稍放下心来,道:“我近日事情多,忽略了媛容,等事情过去,自会多多陪伴她玩耍。”丁壶听了心底转了几圈,方问道:“方才小人在这等候时,看见大公子出来,这……”顾曙听他提及成去非,冷冷道:“你可知咱们的这位大公子何时最为可怕?”丁壶疑惑望着顾曙,摇头道:“小人只疑心,出了水镜先生那么大的事,大公子竟无事人一样,真的不深究?”这确是丁壶无法想明白的,亦是常人无从可解处,顾曙哼笑:“这个案子,确是无法让人信服,处置了几个草芥人物,不过面子上糊弄一下而已,你这一问,也算问到了关节处,”他抖抖袍子,抚了抚边角,“大公子这个人,最可怕的时候便是此时了,他越是如死水般不动,才越教人害怕,你忘了钟山一事前夕,他可谓冬眠的蟒蛇一般蜷缩在府里,动也不动的,任由大将军兴风作浪,如今也是一样,想要赢大公子这种人,你只能事事做到他前头来,他能养死士,难道别人就养不得?他能搞政=变,难道别人就发动不得?这些事情,正是他给天下做的好榜样。”
丁壶听得脊背发凉,看着顾曙眼中跳跃着的丝缕笑意,忽觉得似曾相识,再仔细想一想,方恍然大悟,是了,这双眼睛里的意味,竟同死去的六公子神似,丁壶呆了半晌,才放胆问:“公子,那大司徒……”顾曙付之无谓一笑:“他是水镜案子的主审者,水镜这条命成伯渊还能算到谁头上?我也疑惑大司徒怎会在复审前就这般糊涂行事,如今换一种想法,倒也不难明白,人这一辈子,谁没有糊涂的时候呢?这一回,大司徒定要自己亲自应敌了,他怎会不了解成伯渊?杀师之仇,成伯渊非报不可,不过这一回,到底比的是看谁沉得住气,还是比谁先下手为强,便只有天知道了。”
“公子,那这下一步,您看?”丁壶请示道,顾曙朗声一笑:“别急,容我先去到虞世伯那里当一回说客,江左的雨未停,荆州的那把火也未点着,咱们的大公子你当真是铁打的?水镜的死,对他打击颇重,他只是不露山水罢了,当下洪灾的事情,他少不得劳心劳力,他便是一匹狼,也总有最虚弱的那一刻。”
蒋北溟之死,水镜之死,以及似可预见的饿殍满地,哀鸿遍野,无一不是乌衣巷成大公子的引颈受戮,那些近在肘腋之人的死亡毁灭,顾曙不信他不会跟着疼痛,那么既如此,瞧这暴雨如注,那人是要义无反顾往这雨里走的,顾曙随意丢开布巾,舒了口气,唇边慢慢浮上了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