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滴珠对穿上新官服威武了几分的罗中书微微一笑道:“王举人在隔船呢。”
罗中书在京里合显宦们周旋了几日,眼界放宽不把小小举人放在眼里,皱眉道:“他是过气举人,我是新任中书,娘子,你莫怕他。”
姚滴珠竖起食指凑到红‘唇’边,嘘了一声,摆了一个侧耳细听的姿势。罗中书有些吃醋,也停下筷子静听。
隔船坐的几个想都是落第的举人。一个苏北口音的道:“我们还罢了,实是福气不够,王兄的九篇好文章全是老师赞了又赞的,为何说是作弊贴出来?分明是欺王兄是个穷举人!”
王慕菲自旧年吃小雷打脱两颗‘门’牙,虽然寻了一个西洋巧手匠人镶了两颗金牙,然那西洋匠人克扣了他些金子,所以牙缝甚大,说话有些漏风,总带着嘶嘶声,一听就晓得是王举人。他恼道:“天妒我!嘶----我的文章哪里不好了?我堂堂正正考到二甲,我的文章京师里都传遍了,谁不说我好?偏那个考一百年也不得中的糟老头子说我九篇都抄的他!若是他的文章好,怎么考了几十年连举人都不中!”呜呜哭起来,极是悲伤愤怒。
罗中书摇头叹息,轻声道:“娘子,那王举人甚是可怜呢,抄袭的事体传的天下都晓得,却是永不许科举了。”姚滴珠轻声冷笑道:“他何曾认真读过十天书,倒是抄了无数小纸条,想来抄到进士,叫人揭了海底眼,活该!老爷。你也晓得这个人,仗着是个举人,几次三番要害死我呢。如今他不是举人了。却是到我还席的时候!”
罗中书看着娘子娥眉倒竖,劝道:“与人且留三分地。他对你实是极恶,然老天有眼,叫他失了举人身份,再不得科举,哪里还有官做?若不是他这般恶行。我也不得合你做夫‘妇’。丢开手罢。”
姚滴珠因罗中书对她极是温柔体贴,不肯当他面‘露’出本‘色’,轻轻恩了一声。罗中书是个老实人,不愿招祸,怕娘子去合那王举人相骂,叫船家移船到半里之外宿了。
却说王举人合几个同他一样失意的举人吃了一夜酒,发了一夜的牢‘骚’,第二日日中醒来,相对坐着发愁。眼看就要回家。落第还罢了,偏他们几个都是查出作弊革了举人身份的,哪有脸回家见父母妻子?
王慕菲坐在船边。伤心道:“这却如何是好?转眼就要回家,怎么见江东父老。”扬州本是繁华之至地地方。钞关处船来船往。多的是挂着“翰林”、“尚书”、“‘侍’郎”字样灯笼的气派官船。船头都有‘挺’‘胸’凸肚子地管家,穿着绸直裰。神气活现坐在那里指点江山。他们这船四五个一撸到底的倒霉人看在眼里,怎么不眼热。
一个道友贴着王举人坐,数了一会灯笼,惊道:“只这一会,倒来来去去有三四十个中书!”
王慕菲冷哼道:“中书算个什么东西?一千二百两银子一个,你有钱子你自去纳。”突然惊喜道:“咦,咱们只是不许科考,没地说不许捐官呀。”拍着板壁叫道:“咱们捐官去!”
几个人又欢喜起来,商议了许久,如今只得中书好捐,明码实价一千二百两,阁内使费打点林林总总也要数百,一个中书总要两千两。在座的却是没有一个能现拿出两千两的,众人快活了小半个时辰又打蔫。
有一个‘性’子调皮的道:“现在拿不出,不见得将来就拿不出,咱们都说是中书,别人也不晓得底细。就是那几个中进士的回来说起,没有革了举人不许咱们买官不是?回了家再凑银子去京里活动不好?”
众人都道这个主意甚好,就叫船家把船驶到扬州去,个个都添置了乌纱帽并七品官服,就在店里穿戴起来。还好这几个人都是没有带长随地,倒不怕家人透风,索‘性’在扬州又住了几日。一个人招了两个长随,又订做了官轿,打银腰带,替老太爷老夫人买织造衣服,.16
这几个人王大人李大人的称呼了几天,都说纳中书极是容易的事,就真把自家当成了货真价实的中书老爷,每个人都雇了大船,挂了内阁中书“王”、“李”字样的灯笼回家去。船到半路,王大人合几位回松江的大人分别,自回苏州。王老太爷老两口接着回家去,换了补子衣服在身,搂着儿子喜极而泣。
老太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甩出来,道:“我的儿,我们王家本是山东望族,只是我们这一枝一二百年也不曾出一个官,不曾想还有今日,咱们可以‘挺’‘胸’抬头回乡祭祖了。”
王老夫人拉着儿子左看十分的风流俊俏,右看十分地高大威严,喜欢道:“儿呀,如今你得了官,结一房‘门’当户对的亲事才好,娘明日就叫媒人去寻访,务必要替你寻一个好娘子!”
王慕菲想到尚真真合姚滴珠先后弃他而去,实是吞不下的恶气,老娘替他寻亲,自然要挑一个才貌双全地佳人。只是他这个中书却还不是真的,还要搜罗银子去打点才好,真得了官,什么样地娘子寻不着?
恰好王素娥听说兄弟得官回来,狠替她挣了一个面子,除明面上贺礼之外,还有五百两地‘私’房贴他使用。松江张家也听到风声,使了个管家送了贺礼来,青娥小两口也有二百两‘私’赠。王慕菲再把妻妾们的衣裳首饰变卖折现,凑了二千两银子潜到松江,跟那几位中书大人一同去走小国舅张侯爷地‘门’路。那边收了银子,传出一个“许”字,只说要部里行文到南边还要数月,“中书大人”四个字就是真金白银也没有那么真,几个人由假变真。都放下心来。王举人从此改称王中书,王老太爷也不肯再到小杂货铺去赌钱,王家合这个几个中书来往。轿子罗伞络纡不绝,渐有个兴旺的样子。只是王家少一个‘女’主人。王老夫人不免有些着忙,王家的大‘门’槛恨不得叫媒人踏平才好。
话说小桃红一举得男,就压着小怜一头。看孙子面上,王老夫人待小桃红自然比小怜要厚些。王中书得官回来,照理说久别重逢当雨‘露’均沾。可是小桃红把儿子抱在怀里在‘门’口一站,王举人的脚就不听话移到东厢去了。小怜掩‘门’独睡了数日,忍不住抱怨道:“谁不会生?一年生一个,三年生两个!偏他王家上下把小桃红当个宝,还不晓得那个孩子是不是姓王呢!”
清风站在一边,只是冷笑。偏小怜看见了,问她道:“你笑什么?”
清风道:“姨‘奶’‘奶’,那孩子跟谁姓别人瞧不出来,你还瞧不出来?”
小怜再三地问。清风低着头只是不肯说。那小怜就留了心,正好她老娘过生日,吃过早饭走到小桃红的房里来寻王老爷。要回娘家去。
王中书抱着孩子嬉戏,小桃红坐在窗边笑嘻嘻的看着他们父子。极得天伦之乐。小怜笑道:“老爷。仔细把孩子吓着。”
王大人笑道:“哪里就吓着了?”举着孩儿移到小怜跟前,道:“来。叫姨娘明年给你生个小兄弟。”
小怜笑眯眯道:“借你吉言。”伸手把孩搂在怀里,抱到亮处细瞧。富人家地孩子都生得白胖富态,‘肉’嘟嘟的看着却是差不多。小怜心里有了清风种下地引子,越看越觉得这孩子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像谁。
小桃红心里本来有鬼,看见小怜总盯着孩子瞧,忙抢过来抱,笑道:“休‘尿’到姨娘身上。”趁王慕菲转过背去瞪小怜。
小怜忙笑道:“老爷,我今日来却是有事,我娘过生日呢,叫我去耍一日。”
王慕菲道:“你如今也是官太太,比不得从前,不好随意出‘门’,我正好也要到苏家去。我合你一同去罢。”
小桃红不肯叫小怜占上风,就道:“奴也要去耍,镇日在家好不气闷。如今老夫人忙着替你说亲事,我越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小桃红正是得宠的时候,王老爷自然应允。一家四口都换了出‘门’的衣裳。王老爷穿着七品官服,坐自家的轿子。两个妾两个使‘女’再加孩子合‘奶’妈,雇轿子划不来了,雇了辆大马车。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到苏家去。
彼时正是初夏地时候,天气渐渐热气来,王中书要叫旧街坊见识他是新中书,就把轿帘高高拉起,一路闲看。出了城过小桥,正好瞧见几只船向尚家那边去。
那船的式样却合苏州的画舫不同,并没有什么‘花’头,就是结结实实的模样,只有船身上写着字号,还有一个鸟雀模样的摆设在船头,不伦不类的。倒有几分像人家说的洋鬼子的洋船式样。王举人看着船队在尚家码头停下,却是小雷从船舱里钻出来,穿得整整齐齐的进尚宅去了。
霎时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王慕菲地心头,那当了官的得意压都压不下去。他咬得牙齿咯咯响,虽然京里极是时兴金牙,还有敲掉好牙去镶金牙的,苏州地方却极少有人镶金牙----看见他地牙掩嘴偷笑的可是不少。这都是那姓马地干地好事!王慕菲‘摸’‘摸’金牙,论打他实是打不过马家人的,只得强忍着这口气进二‘门’。
这却是舅老爷得了官头一回来,王素娥弃了几个族里地妯娌,跟苏公子接出来让到一间二改三的小厅里坐定,王慕菲叫两个妾上来与姑‘奶’‘奶’见礼。
霎时众人的眼睛都盯在小桃红怀里的孩儿身上。小桃红生产比不得正经弟媳‘妇’生子,所以也不曾洗三,也不曾办满月,王素娥当时只送了一份礼去,却是头一回见这个娘家侄儿。
兄弟新得官,她自然要做兴,笑眯眯道:“孩子来,姑姑抱抱。”
小桃红战战兢兢把孩子‘交’到素娥手里,脸‘色’就有些发白。苏公子看了看孩子的长相,也有些不自在。世人看人家孩子,总要夸几句的。就如夸人家姑娘,若是生的美的自然夸她是个美人。若是不美还要夸她是个才‘女’,若是无才无美貌,少不得还要说她‘性’子好。王素娥虽然对这个孩子不在意,到底是兄弟头一个孩儿,抱在怀里细瞧。没话找话夸道:“看这眉眼,看这嘴巴,生地极好,将来却是要发达做官的呢----生得合我们家官哥儿却是有些像?”一句话说完,眉头皱紧,官哥儿人都说生得像爹爹,没得侄儿像姑父!
她越发心惊,抬头看小桃红脸‘色’发白,苏中书捧着茶吃头都不敢抬。忙改了脸‘色’,笑道:“后边还有客呢,兄弟。叫阿扬陪你坐坐,小怜。你回来是为***过生日罢。正好我有两件衣裳与她,你随我到后边来。”苏夫人把小怜叫到一间静室里。就问她:“小桃红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小怜被苏中书送把王慕菲,原也是因为王素娥容不下她,哪里肯说实话,低着头道:“婢子去的晚,并不晓得有什么缘故。”她心里却是在猜,清风说地那些话,好像是指着大少爷,若是这个孩子是大少爷的,老夫人晓得自然极是快活。
王素娥问什么她都推说不知,素姐拿她无法,只得与了她两件衣裳打发她去。那小怜想了又想,若是打发了小桃红去,王家就是她一家独大,自王家打了官司休了姚氏,苏州都传开了也不会有人肯把‘女’儿嫁把他,若是她再生几个孩子,不是夫人胜似夫人,这事却是做得。她就偷了个空子走到后边去,要给老夫人磕头。
三姑太太因亲戚们都奉承儿媳‘妇’,正在那里不自在,小怜来磕头,却是有些嫌她,没好气道:“你在王家没有丢我们苏家脸罢!”
小怜看了看边上服‘侍’地人,笑道:“老夫人,婢子在王家,听得一个好笑话。”停住了不做声。
三姑太太会意,叫边上人都出去。小怜就跪在地下,把清风说的话,并方才王素娥问她的话都说了。
三姑太太沉‘吟’许久,慢慢问道:“真有此事?”
小怜道:“婢子不敢说假话,婢子是苏家养活,虽然嫁把王家做妾,心还是向着老夫人的。”
三姑太太道:“我晓得了,你先下去罢。”想了一想,吩咐设宴请王举人,前边一桌男客,后边三桌‘女’客,特为替王举人的两个爱妾设了一桌。
小桃红极是后悔到苏家来,怎么就忘了这个孩子有五分是苏公子地?还好孩子合苏公子生的不大像,姑‘奶’‘奶’说像官哥儿,他姐弟两个生的本就有七八分像,想来表兄弟两个像也是常事。心里一会一个主意,不多一会就出一身冷汗。谁知心才略定,后边老夫人又请吃饭。她只道老夫人是被王素娥斗败了的脓包货,放心抱着孩子到后边去。小怜从娘家来,笑嘻嘻拉着她到后边抱厦里一张桌子坐了。吃过一半,老夫人来瞧孩子,一眼就瞧出来,生得合她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她又惊又喜,忙道:“去把官哥儿抱来,叫他兄弟两个耍子。”
不一会‘奶’娘抱着官哥儿来,两个娃娃并排,果然生得差不多,老太太心里越发有谱,喜上眉梢,对小怜使了个眼‘色’。小怜合房里使唤的人都寻借口走了。
三姑太太就道:“小桃红,你这孩子怎么合我家官哥哥生的这般像?”
方才官哥儿抱来,生的并不像王素娥,小桃红就吃惊。老夫人这样问,她心里也有数,跪倒在地下只是磕头哭。
三姑太太上前搂住她,好言道:“傻孩子,这是我苏家的孩子了,我叫阿扬来抱抱他亲生的孩儿。”
不多时苏中书进来,看见小桃红抱着孩子在地下哭,他心里本是有数地,低着头不敢说话。
三姑太太扬手甩了儿子一个耳光,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偷就偷了,这孩子是我们苏家的,你为何不认回来!”
苏中书结结巴巴道:“原是儿子一时胡闹,只是偷了妻舅地妾,到底不体面。”
三姑太太怒道:“体面多少钱一斤?这是我苏家骨血,你要他认那个不是个东西的王慕菲做爹?”喘了几口粗气,吃了一口茶,又道:“孩子必要留下来,这个小桃红,我瞧着也像是有福气地,没得叫她们***生生分离。小桃红,你可肯做我家地人?”
一边是‘精’穷还要娶正妻的王老爷,一边是极富还有老夫人撑腰地孩子生父,小桃红不消想,磕头道:“奴情愿跟着孩子走。求老夫人赏条活路。”
老夫人极喜欢她听话,笑道:“傻孩子,快起来。你肯做我苏家人,我必不会亏待你。你且站到我身后来。阿扬,去请王中书跟***子来。”
苏中书就好似就用二十斤鱼胶粘了他的脚,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三姑太太气极,唤了个老妈妈子去请王大人。
王大人正合苏大人吃酒吃的得趣,偏老夫人把苏大人叫去了,已是不快,过不得一会又来喊他,满肚皮纳闷到后边来。他看见小桃红站到三姑太太身后,忙道:“小桃,你在那里做什么?”
小桃红跟苏中书都把脸侧到一边。老夫人笑眯眯道:“舅老爷,实不相瞒,小桃红合你妹夫有‘私’,这个孩子生得合你妹夫儿时是一模一样。显见是我苏家的种了,这却是我苏家对不住你。我家有的是美貌的使‘女’,由你挑四个去,还有三百两银子算是小桃红的身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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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下章,罗老太太上场,小姚的日子,不好过呀。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