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
迟衡冲了出去,外边瓢泼大雨,水深处比一人还高。沿路上有房屋垮塌的声音、裂云郡平民哭喊的声音,上游,一个将领站在堤坝前。
迟衡怒了:“你还在等什么?”
将领指着堤下的良田屋舍:“水一旦出去,那底下就将化作一片汪洋,底下全是无辜百姓啊,中侯!”
所有生命将无一幸免。
“这水下去,能淹到裂云城的哪里?”
将领视线模糊:“中侯,一定要淹吗?段将军和梁将军的领兵马上就要来了,一个小小的裂云城根本不在话下,咱们可以等一等!大家都说葛无泽一直不敢出来,是因为朗将已经……”
“胡说!”迟衡怒吼,带着凄厉。
迟衡亲自动手将投石车的巨石投下,早就被毁到摇摇欲坠的堤坝在投石车的攻击下,轰然裂开,一道狂洪奔涌而出,而后整个堤坝在一声巨响中垮塌,怒洪悲吼着,奔涌的水瞬时淹没了所有能看到的地方。
许久,身后的景朔说:“水已灌进裂云城。”
次日,天色放晴。可上游还是下泄着洪水,源源不断的洪流灌进了裂云城,眼看水势越来越大,继续困下去只能被淹死,没有办法,葛无泽只好命令大开城门。
迟衡一声令下,围住了裂云城。
葛无泽终于正式领着大军出来迎战,指着迟衡就破口大骂,迟衡抽箭一支,嗖的一声射过去,只见一面军旗应声折断。葛无泽不骂了,恶狠狠地说:“迟衡,你到底想怎么样!”
“把朗将交出来!”
葛无泽沉默了一下,面露悲愤:“颜鸾吗?想见颜鸾是吧,老子还给你!”
迟衡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裂云城的兵士牵出了一匹马,有人覆在马背上,穿的是红衣。迟衡一喜,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迟衡已经痴了。
景朔急忙冲众位将领使眼色,但来不及阻拦,迟衡已鞭马而出,朝着那马飞奔而去,近了近了,两马掠过之时,他俯身一抓马绳,那马缓缓地停下。
迟衡飞身下马。
颜鸾在前。
迟衡的心忽然被揪了一下,迫不及待跑过去将颜鸾一把抱下。抱的一瞬,他的心骤然一停,难以置信地看着颜鸾。
他怔怔地、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已经破碎的身体。
他颤抖着,将手指探向了颜鸾的鼻子。
他的眼睛模糊了。
他看不到箭如急雨一般飞过来,听不到箭被撞击的声音,他不知道闪躲,只知道紧紧地抱着,抱着一个早已冰冷的身体,站在泱泱水中。
天空明明那么亮,太阳明明那么好,怀里的人,明明还在记忆里笑。
所有的传闻,原来都是真的。
那个被数百将士围困并最终杀死的人,就这么破碎地躺在怀里,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迟衡仰天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吼!
迟衡一手抱着颜鸾,一手砍着大刀,骑着大马径直冲入敌军之中。
此刻他已入魔,在他眼里,没有人,只有仇恨。悲愤染遍,颜王军军士瞬间亮出刀戈,与裂云城的兵士兵刃相接,这一战战得心惊肉跳,水中流淌全是鲜血。史书有载:颜王军失了主将,哀兵必胜,裂云城虽一向骁悍,但在这一战被挫得七零八落,葛无泽领出来的五万兵士全军覆没。
但战争没有结束。
恶战之后葛无泽孤身回城,而颜王军也仅剩下一万人。
当夜回营,景朔与五六个将领一起,都没能从迟衡手里夺下颜鸾。迟衡疯了,他跪在地上,跪在水中,抱着颜鸾早就没有了呼吸的身体,一遍一遍地抚摸,一遍一遍地呼喊,空夜回荡凄厉的呼喊,却没有任何回应。
第二日,天大晴。
如嘲讽着难逃宿命的芸芸众生。
所有的将领都围在旁边,静默地看着。迟衡已没有了眼泪,他的喉咙也已嘶哑,他慢慢地将颜鸾放在了地上,缓缓地起身,看着景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照顾着朗将,我要整个裂云城为他陪葬!”
迟衡说到做到。
他领着铁血的兵士,连番进攻着裂云城。谁知裂云城兵士和城民也都是硬骨头,死不投降。
而段敌和梁千烈的援兵还没有到来。
而迟衡已经杀红了眼,连攻两天两夜后,他拿着大刀指着城墙说:“今日,我们若破了此城,这城里的每个人都得死!今日,若不破此城,咱们,也别想活过明天!”
血如洪流再度染尽。
被洪水浸泡之后,在颜王军一次次疯狂的攻击之下,裂云城的城墙轰然倒塌,迟衡举着大刀砍了过去,他的刀下,没有活着的人。裂云一战,有人死去,有人成魔。
第三日,二月的暖阳暖得九寒冰都融化了,迟衡抱着颜鸾站在裂云城的高地之上,指着葛无泽说:“凌迟!”
锋利一刀一刀下去,葛无泽破口大骂。
迟衡冷眼看着,笑着。
未几,骂声渐渐变成了惨叫,一声又一声,令人听之胆寒,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无声,行刑者来报:“报中侯,共三千刀,葛无泽已死。”
迟衡冷笑,望着一排排的被俘兵士,无论曾多么骁悍,如今都是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迟衡冷冷地说:“屠城!为他陪葬!”
将领们一惊纷纷跪地:“城中兵士数万人,请中侯三思。”
“我要每一个曾伤过他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请中侯三思!”
“杀!”
景朔难以置信:“迟中侯,我们已经复仇了。都是投降兵士,你若是这样做,会因肆意杀戮而遗臭万年留下恶名的!”
迟衡冷笑:“恶名吗?就让以后的史册去鞭挞我的尸体吧!”
景朔脸色苍白:“迟中侯……”
“生生世世,若我的名字在史册有一笔,那也是与他一起。今天,我不会放过任何人!”
“迟衡!”
“杀!”
那一日天地变色,一具一具的尸体,染红了裂云城。原本晴朗的天空,在那一声令之后下起了雨,血顺流而下,染红了河水。很久之后,路过那里时都能闻到浓烈血腥味,都能看到似有鬼影在悲嚎。从此,裂云城变成了一座废城,草木汲取着人的血与肉,疯狂地丛生,渗入到每一个地方。又了很久,成了一座森林,暗无天日,据说总能看到雨里一排一排的兵士倒在血泊里。
迟衡领着仅剩下的五千人骑马走出了裂云城,行在了曙州不知名的一座青山上。仲春的青山,漫山遍野的白花,迟衡将颜鸾慢慢地放下,把红裘衣盖在他身上,把那断成一截的红珊瑚,小小心心地放在他手心。迟衡眷恋地抚摸了一下那再无法飞扬的长发,缓缓直起身:“朗将一定喜欢红色的火,就让火陪他一程吧。”
让他长眠于此吧。
迟衡看着那火焰高高地窜起。
火烧了很久。
最后一阵清风吹过,扬起无数灰烬,许多落在了迟衡的脸上,他抬头看着天空,想流眼泪,眼睛却干得眨一下也不能。
引水、激战、杀戮,颜王军区区二万人竟将裂云郡数十万的人全部杀死,更不用说还有被殃及的无辜平民。这一战令人心悸,也令其他的人胆寒。
屠城之举,引得裂云郡其他城池的仇恨追杀。
迟衡率着五千残兵在杀戮与被杀戮中奔逐。每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他只知道骑马杀人,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甚至景朔的话也听不见,眼睛里只有高高窜起的红色火苗,耳朵里只有哔哔剥剥的火苗灼烧的声音。
终于有一天,他停了下来,问:“景朔,今天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九。”
迟衡低头一笑:“喔,前方是什么地方?”
“裂云峡。”
裂云峡。
颜鸾是在裂云峡落入陷阱的。
迟衡长呼一口气:“你们不该跟着我,朗将死了,但颜王军没散。你们应该去追随段将军和梁将军。前方是不是没有路了,不要紧,你们一定能出去。”
他的脑子第一次变得清晰了。
他将每个将领的任务都安排妥当,一个将领困惑道:“如此安排是妙,我们均可逃脱,只是缺一个诱饵去把他们引开。还有,中侯,你呢?”
迟衡笑了:“我是诱饵。”
浑沌已经过去,清醒后的迟衡终究会这样选择的——他之前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走向绝路。三月的风极暖极暖,迟衡骑在高头大马上,所有的人都单膝跪地,抬头看着他,脸色肃穆。
迟衡道了一声:“各位,有缘,再会。”
鞭马而去。
他的马一出,瞬间就引起敌手的追杀。迟衡也第一次那么清楚地打量着那些对手们,笑了,都不足以成为自己的对手。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吸引了所有的追杀者们,并成功地令他们只追杀自己。
从早晨追杀到傍晚。
不出意外地,迟衡奔到了悬崖之上,他勒住缰绳,下了马。
雪青马长嘶一声,声音悲壮。
迟衡蹭了蹭马的鼻梁,将马辔摘下径直扔下,马辔哐哐当当落入崖底,接着,他将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扔干净了。雪青马的眼睛在夕阳下闪光,迟衡眷恋抚地说:“雪青马,我与你有三年之缘,已经够了,你走吧,越远越好。”
雪青马却不愿意走,眷恋地蹭着他的腰。
迟衡笑了:“你快走吧。”
那马却通晓人性一样怎么都赶不走,一双汪汪的眼睛似要流泪。
“雪青马,你走得远远的,他们才会以为我走远了啊。”说罢手执马鞭轻轻一打。
雪青马长啸一声,奋蹄而去。
前方,一轮圆日渐渐西沉,千里外的万物被晕染起了一层红,红到炫目。低头,是悬崖峭壁,石头泛着温暖的夕阳之色。迟衡释然,没有回望大好河山,而是往前跨了一步,如一片叶子一般直直地跌落万丈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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