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十一二息的功夫,西市废墟之上,伴着一声尖锐汹歘的风啸,便就有一道金光隐耀的黑影,蹑景趋风般地到了此处。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
年岁约莫不惑,颜容清矍而古,两侧奸门微陷,右耳前生一痣,脚踩一柄玄青窄剑,着一身极显华贵的金丝黑袍。
此人正是白龙谷的掌教真人,道号“须方”。因他是一众筑基高层之中,修为最深厚,忧心最深切的那一位,故而来得最快也最早。
且刚一停滞,神识轰然而出,迅疾一扫,他的面色,就陡然沉了下来。
看着漫山遍野的断肢与残躯,随时渐逝,更是洇润铺散成了一滩,镶嵌在山水云岚间的血色墨块,他那副铁青的面孔之下,登时就有盛极的怒火,一点一滴地蓄了起来。
但是此怒——
却是一直在压抑着。
直到其身后,忽有几道稔知熟悉的气机,闪掠而至,他才终于是目光一闪地,似因怨愤积压过多之故,极度狂躁地吼了起来:“欺人太甚!”
因夹忿藏恨之故,因含元韫灵之故,这道吼音,竟是胜过雷啸电鸣,不啻百倍之巨!
乃至于眨眼之间,此间的空气之中,竟就赫有数道扭曲之极的音波巨纹,轰隆隆地扩散了开来!
其形如崩涛,其色如风澜,一时滚滚而去,竟是震得雾海缺口处,那些缓缓围过来的众多妖兽,一阵骚乱与瑟缩,甚至是就连他的背后,都有一道人影,骤地眼皮一跳!
妖兽大多都挣扎于天地之间,辗转于风雨之中,历经无数厮杀而存,遭遇万般艰苦而生,因而对于凶险的感应,最是灵敏不过了。
它们虽灵智未开,魂仍蒙昧,却依旧能够察觉得到,先前那位恐怖得,能够挥手灭杀它们的存在,已经走远了,不见了,而不远处这位踏于黑剑之上,暴吼恐吓它们的身影,却是远远弗如。故而先前雾海破碎之时,它们急急逃遁,仓皇避退,十息不敢近,但此时,纵然是经那音波袭扰,横生畏葸,却依然是渐渐合围了过来,越聚越多的,转眼便已有了三十余只。
想吃,却又不敢,想离,却也不愿。
两方相互对峙之际,不过弹指间的光景,须方的背后,便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人了。
人群如蚁,杂矣繁矣,却又并不显得如何喧乱。
因为这些御器腾云而至的人影,甫一至此,便站位自成方圆,气氛凝滞得,仿若是那久不见天日的幽海之冰。
其中九位,身着与须方一样的,绣有三条云龙之纹的黑衣。但不同的是,须方胸前的云龙之纹,有金丝镶边,其黑衣边缘处,也有金线滚边,尊意自显,而其他九位的黑色法衣之上,却是皆换成了银丝。
这是白龙谷的宗门法衣,共有四色,分别是青、白、黑、赤。
青衣绣龙纹有一,为外门弟子所着,白衣绣龙纹有二,为内门弟子所着,黑衣绣龙纹有三,为真传弟子所着,赤衣绣龙纹有四,为秘传弟子所着。境界与阶级,俱以衣色来分,而职责之别,却是以各不相同的细节作据。掌教镶金,长老嵌银,法卫绣刑罚之器,监司悬独眼玉令,此外还有诸多职位,林林总总,不下二十。
入门之初,始为外门弟子,及晋入练气后期,便升为内门弟子,至晋入筑基境,才可为真传弟子,分属三山七峰。每峰为首者,便是长老。掌教之位二十年一轮换,于十位长老之中,通过一场大战决胜而出。至于秘传弟子,在白龙谷中,却是早已不曾有闻了。
处于白龙谷中,一眼看去,便能知对方的身份与地位。宗规如此,却是为了昭示上下有分,尊卑有别,从而建立秩序与威严,平衡竞争与安定。
此刻,白龙谷的一掌教九长老,已然齐聚了,而各人的背后,则就更有了熙熙攘攘的黑衣真传与白衣内门。他们或飞空御物,或踏地而伫,虽行止不同,但却皆是面色难看,沉凝如水,担忧与惶恐二色,交杂纠缠个不休。
察得人已多了起来,须方便旋又是目光一扫,冷然四顾了起来。
望了望两处开始恢复鼓圆之貌的凹坑,以及那雾气始终难以凝聚的缺口处,那些越来越多的妖兽戾禽,看着它们忌惮于己方的威胁与震慑,既不妄动,却也不散,复又觑了觑这遍地的哀鸿,情知不可久拖,他便即时朗声宣喝道:“事关重大,还烦请诸位长老与本座联手,布下「翠峰慑妖阵」,以遏妖群。”
“兼师、兼泰,你二人前去北山,召集现无当值的内门弟子前来此处。”
“兼川、兼谷、兼宏,你三人统领协调此处余下的弟子,以及之后到来的弟子,尽快搜寻和救护受伤弟子,然后迅速送往寒草馆与岐山堂。救护完后,所有弟子清理此处,所得之物封存保管,然后着手重建。”
“一应后续,尔等皆无需担心,本座自会遣酬功堂、器物房来此处供应所需、论功行赏。”
吩咐一毕,他才眼光微转着,一一望向了众位长老:
“诸位长老可有异议?”
须方虽是商议的意思,然那语气,却是虩然凛肃,不容置疑。而九位长老也知事态紧急,不可计较,故而闻言之后,一部分是沉默不语地,相继摇起了头,另一部分则是回言“不敢”,尽顺了其意。
“既如此,那便依言行事吧!”
见掌教挥了挥手,其后的人群之中,立时便有五位黑衣真传,齐刷刷地站了出来,领着众弟子接连一喏。
而后灵风几起,他们便就御着各自的宝器,闪出了原地,抑或是施法展术,速步行往了远方。
掌教威严一出,这交颈并头的人群,即便是分属各大长老座下,阵营有异,竟也是立时就言出法随地,星流云散了去,分别奔向了毁灭的西山坊市,和距此颇远的北山群院。
在这其中,也不知怎地,完全看不到一点拖沓与迁延。
而另一方——
睇见部众皆散,须方当即便是扬袖一摆,伴那流光一闪,便从其储物袋中,招出了一张巴掌大的,枯黄色的纸页。
左手呈拂抹之态,轻迅而过虚空,那黄纸便就听话至极地,蓦地竖直了起来,宛如风扬的旌旗一般,浮动而飘扬。
随即,左臂落,右臂紧接而起。
但见其右手并指为毫,于空气中连连划动,笔走龙蛇,立马便有一个又一个的朱色符文,从其指尖之处,无中生有般地,飞快地闪现了出来。
朱纹横飞若水珠坠,瞬息覆印至那纸面之上,一触而没,然而却也无甚朱痕立现,有的,只是黄沽沽的糙纸页上,渐渐冒出了一圈月白色的光晕,晃荡得像湖波一样,却又不氲不扩。
顷刻手停,应此之变,那黄纸白辉,便仿若浮冰受烈日暴晒了一般,当场便在那半空之中,急速地分崩离析了起来。
须臾之间,其物便已碎散溃解,化为一道玄异微妙的波动,作虹光之态,飞逝在了不知名处。
他这便已跟那酬功堂、器物房,交代完了一应事项了。
而紧继其后——
这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刚止,他身后的众位长老,竟也就是忽地一动!几乎是与他同时同刻地,或掐诀点指,或挥袖舞袂,随那灵霞几显,立即便摄出了十道青灿灿的流光。
那是一座座小到只有半个婴儿拳头大的碧秀青峰,名唤「青象镇龙峰」,为白龙谷的镇宗灵器之一,由十位长老级存在分而执掌。
此物妙用无双,威能奇绝,故而其身一出,便似心头的巨石,突然就跳出了胸口一般,他十人面上的忧色,一刹之间,就已化为了一片虚无。
亦步亦趋地,左手托峰,右手捏印,口中则念念有词,旋踵的功夫,在他们的胸膛龙纹的龙睛处,便就赫然是异常同步地,有一枚枚的淡青色的,指甲盖大小的符文光芒,凭空显现了出来。
其形歪歪扭扭若飞蛾,逐灯扑火一般地,接连没入那「青象镇龙峰」中之后,此物竟然就像是吸水的海绵一般,不断地变大了起来!
他们十人,有宗门底蕴在,自是从容不迫,坦然处之。
然而——
在这哀戚满溢的废墟之中,却有东西,偏偏不想让他们,就这么稳当无扰地平静下去。
当那些「青象镇龙峰」的底径,涨至约有三尺大小之时,当其底座,浮空至距其掌面近一寸之时,在那雾海缺口处,立马便有四兽厉啸而出,风驰电掣般地,直奔了众人。
一只黑羽铁鹰、一只巨齿青狼、一只三睛白虎,还有一只赤尻鬼猴,咸为练气巅峰之境,均是只差一步,便将筑基有成,体外生罡。
此幕一现,其势一升,处于西市废墟之中的众多弟子,便就猝然骚动了起来,隐隐生恐,微微有惧。
不过,这待其相继一转首,望见半空之中,那十位泰然自若的筑基高层之后,却旋又就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十位师伯,皆是筑基境中的高人,而且即使是其中资历最浅的一位,也在此境之中,少说浸淫了足有二三十年之久了。
这般跳梁小丑,自找死路,又何须他们这些小辈来操心?
天塌了,自然也有个儿高的顶着。
哂笑骤起频频,于是他们,便又接起了先前的劳事,重归了井然有序之状。
……
……
这四只妖兽,在这普遍只有练气初期的,西部雾海的妖兽种群之中,早已是王者霸主一级的存在了。
而既然是此等生灵,那其感应,自然也该是灵敏之极。
故而当须方十人,摄器而出的一刹那,它们便全都从那「青象镇龙峰」之上,察觉到了某种极其庞大,却又深敛如不存的威胁!
那等隐伏的阴影,倏而一感又在,细细一查又无,浑然只似一场错觉。
可是若不去关注,一旦目光偏移其半分,却又偏偏只觉得,有阵砭骨入髓的寒风在吹,有波引而不发的暗箭,在搭弓以候。
一时之间,那青翠如玉的光影之中,蕴而不逸的气息,竟是冻得其惴惴不安,迫得其股战胁息!
它们往日里横行霸道惯了,又怎受得了如此挑衅与威胁?
故而及至「青象镇龙峰」,业已涨到了三尺之巨,见其衅盛,感其威重,它们终于是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也不敢再踌躇下去了。
于是乎——
俯仰之后,它们便就不约而同地,狂啸着冲了出来,分外默契地,选择了与平素里的对头联手一搏,欲借彼此力,打破这浓如黑夜厚云般的压抑,欲助彼此能,摧毁这固如钢浇铁铸般的樊篱,从而畅快进食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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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汹歘(xū):形容喧腾迅疾。
②奸门:汉族相术家对“鱼尾”(两外眼角)的别称。该部位即所谓“十二宫”之一。
③稔知:熟悉,素知。
④虩(xì)然:威严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