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桀熊腰虎背,柳彧文质彬彬,叶觉面藏丹凤,谷丰则短小精悍。
闻得须炎吩咐,后二者不为所动,前二者却当即就是一移。然而柳彧此人,偏偏却因平素里缓言缓行的习惯,微微慢了一丝,于是这回话的机会,立马就被大步跨出的青桀,给硬生生地抢了去。
“回禀师尊,这位天下第一的疯道人,自七年前闯入白龙谷之后,虽一直在四处捣乱、惹事生非,但却也从不伤人见血、徒造杀戮,即便是对雾海之中的那群妖兽,也向来都是只欺不伤。”
“然而这次,他却又毁了整个西山坊市,造成西山雾海出现大面积破损,并导致死伤无算,如此性起成戾、杀戒大开,归根究底,却是因为一位名叫‘李部’的内门弟子。”
“李部,大燕国经永郡蔡康县乡绅李弶之子,因其父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墨虎丘苏家之人,故而得以在七岁之时,被送入白龙谷。”
“此人灵根五品,类属金木,十三岁晋入练气后期,今年十九不到,实力在八十七位,可以参加此届双门大校的内门弟子之中,仅位居中游。”
“其人心机深沉,谨小慎微,然而内里,却又是贪婪疏狂。”
“十日之前,李部抽得当值今年选子使的差事,依次前往附属于白龙谷的四十八个修真家族,接回了今年的九十二位候选弟子。”
“大约今日巳时,途径西山雾海之时,因见得一子,故撇下诸人,于雾海之中盘桓了良久。直至将近半个时辰之后,他才回归,并将此子一同带入到了白龙谷中。而及至入谷,在将候选弟子安顿在西山之后,他则又是亲自护送,带着此子去了探殊阁。”
“经此次当值的马柏查探得知,确是一没有法力的凡人,名唤‘云山’,骨龄十二,根骨不俗,筋膜坚韧,体蕴真气,其俗武之资极佳,身负凡俗武技所造成的火毒之伤,另身具水火二属五等灵根,略有超出,但不到半成。且还具有「异转瞳」,已然朝着「双枢瞳」开始了转化,程度大约为三成。”
“李部因此,按宗规,得以奖励一瓶入品「炼灵丹」。”
“未时三刻,二人出探殊阁,前往西山坊市金鹿阁,直入了二楼东侧靠窗的僻静桌子。”
“没过多久,云山便因服用「凉钥酒」而醉倒了,体内火毒尽散,而李部,却因饮酒而大狂,曾高呼:‘若无长生,锦衣玉食又有何用?若无不朽,荣华富贵又有何用?若无岁永,滔天权势又有何用?’。”
“其呼雄壮而豪,声震整座金鹿阁,而后疯道人便忽然现身,嘲讽道:‘好,说得好。只是,你这修了十几载,居然还在练气,却也当真是个废物,而且还是废得不行的那种!既然是废物,那你干嘛还在这里丢人现眼、出乖卖丑?’。”
“疯道人说完之后,便上了楼,之后疑有冲撞,导致疯道人大怒而骂,使得金鹿阁二楼狂风大作,楼内摆设大多损坏,李部因此受第一次撞伤,云山却只有轻微的刮伤。”
“随后,疯道人又是几声惊嚎,但却不知是何故,出人意料地,为了掩饰,内挟了极强的劲力,以致金鹿阁外,数百人被震得七窍流血、肺腑翻涌。其中所藏之暗子,皆因欲强行辨听之故,而受伤颇重,至今不愈。”
“弹指之后,疯道人更是突兀凝聚了一道不知名的阵法,引下了海量的烈阳炎力,却又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竟又复疯癫大怒。”
“云山因此第二次受伤,整个胸膛都被破了开来,伤口长一尺半寸,宽两寸,且其心脏处,亦有轻微的刮碰之痕。”
机械性的叙述中,淡漠了许久的青桀,一口气说到此处,竟然是罕见地停了下来。
——他的脸色,忽地一下,变得极端的凝重了。
好似漫天的霾曀,都聚作了一团,尽覆在了他的脸上似的!
微微抬首,望了望端坐于前的须炎,见其依旧是面无表情,喉有酝酿,他这才又缓重凝滞地,接起了暂停的前言:“之后,疯道人开始不断大呼:‘道尽途!道尽途!天地劫,阴阳乱!乾坤轮,风雷灭!清浊浑,水火变!青黄珏,山泽蜕!’。”
“因陷疯癫,那道阵法亦被他自己猛然破了去。阵法破碎之威,使得白龙谷的「雾枫汇海大阵」崩破,并出现了一道缺口、两处凹陷,西山坊市因此毁灭,李部与云山亦再次受伤。”
“而后不久,疯道人便从白龙谷消失了。及至今日戌亥相交之时,他才突然出现于七万里之外的辜剑宗附近,再次作乱,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言及于此,青桀的浑厚嗓音,便就戛然而止了,于是这间静室,便又鬼魅隐阴似的,转瞬安静了下来。
只是——
须炎的眉,却是又渐渐地皱了起来,显出了几分轻愁,露出了几丝浅忧。
“如此说来,事情的起因,多半便在那李部与云山二人身上了?”
“一位内门弟子,一位则是今日刚进来的外门弟子么?”
“又是疯道人。”
“也不知——”
他自是忧愁,以致喃喃之语渐起,既有自问之意,也有问策之态,然而其音未尽,便有一道中正平和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中断了他的思索与呓语:
“这次的雾海缺口颇大,以那处破面推算,当需六株五百年的云水雾枫,才能堪堪稳固「翠峰慑妖阵」。”
“须方多半会分头行事,一方面是铺开其核心力量,秘密行动,另一方面则会通过酬功堂来发布宗门任务,驱使门下弟子入雾海寻找。”
“而补全「雾枫汇海大阵」的那处灵脉破损,则大致需要一株三千年以上的云水雾枫。但是四面雾海之中,却根本没有此等年限的。”
“所以,只需命令暗子,夺得所有五百年的云水雾枫,藏入「息聋木」,另遣白龙谷外的暗堂,转运藏有「天谲蜕」的三千年云水雾枫,恰时泄出消息,引须方诸人去夺。”
“如此,瞒天过海,大事之日,魔气动荡激励之下,双阵皆破,白龙谷便相当于全无设防了。因而此事,实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是天欲我宗成事。”
却是柳彧,省得了自己的一时之误,所以才在须炎还未说完的时候,便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并在了青桀之侧,将须炎还未问出的忧心疑虑的答案,通通给说了出来,而后,更是加上了自己的处置设想,言语最后,则还拭去了须炎的怒气与忧愁。
一旁的青桀骤然见此,顿时就是一愕,而后刹那,心中便遽生了极大的愠怒。而待得其言至中途,辨其对策之完备,他的眼中,更是就蓦地闪现出了一抹酷戾寡毒之色,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凶狼一般,厉目盯向了自己右侧的柳彧。
然则无奈的是,此情此景之下,他却又偏偏不好出言喝止。
只因须炎已然唇角含了笑,隐有了舒心满意之色。
至于其侧后的叶觉与谷丰二人,此时感应到其中枘凿冰炭般的气氛,却是依旧静立着,完全不为所动,既是两不相帮,更也因心中生忌,不敢异动。
及至片刻后,柳彧说完,须炎这才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瞥,见得青桀仍旧厉目阴眼,他却也无有不愉,反倒是唇角之弧,再度一挑,笑意再盛了几分。
内斗,总比死在外人手上好!
“嗯,那此事,便交予你去办了。”
吩咐一落,他便又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可以退下了。
其下的四人见此,在积威之下,也只好是暂时压下了,似有渐烈之势的纷争冲突,相继躬身施了一礼,随即就依次撤步,离开了此地。
……
……
门外,叶觉与谷丰为免遭鱼池之祸,一出来便飞快地离去了。
而青桀,则是一声狞笑,就俯视着后出门半步的柳彧,森然道:“师弟!你最近胆子见长啊——”
“连师兄我的话,也都敢抢了!”
言词中韫寒极重,似是一株玄冰锐刺,猝然就扎了过去。
然而这冰寒,却又好像是冲进了一片黑凝的熔岩一般,因其深敛于内的热力炎浆之故,赫是转瞬就化了去。
——柳彧闻言,竟只是眼神微微鸷了一鸷,而后就无甚言语地,迈出了稍有停缓的脚步,眨眼间的功夫,便绝尘般地出了鹿影院。
一只蓄力已久的钢拳,最终却是击在了空气之中,那失力无凭之感,自是让人烦恶欲吐。
霎时之间,青桀的额头之上,竟就有繁多的青筋乍现了出来,而其两侧的太阳穴,更也是暴突不止,倏而生出了诸多奇侅的黑气符文,宛如藤蔓覆墙一般,在其皮肤之上,迅速地延展了开来。
但是,就这忽然之间,他也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竟又赫有极残酷的笑意,霍而现于了嘴角。
于是他眸中的那些暴戾凶歼之色,瞬又尽化了深沉与阴寒,就连那些黑气符文,亦是于旋踵之间,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仿佛是巨鳄潜匿入了浊水一般,浩广之湖泽,当即就又重归了一片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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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霾曀:指蔽天的灰尘或云翳。
②奇侅:奇异。
③凶歼:凶恶残暴。
④青桀的话里,有个地方有问题,描述与事实不符,那揭示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