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的负担去了大半,云山终于是肯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于是直到第二日,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夜色也去了八九成,养足了精神的他,才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
储物袋缀于腰间,飞云筏揣入怀中,青揕剑插至靴内,复又施法聚水,洗漱整理了一番,他这才关好了房门,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此时太阳尚未跳出地面,故而光线不强,远景微暗。
然好在他已入了练气初期,法力在体,真元存内,自然而然地,就将原先的凡体俗胎,给轻微地改造了一番,所以此刻五官之敏锐,远胜往昔,倒也不虞视物不清。
而即便是修士,大多也不会喜好昼伏夜出,且西山群院中的外门弟子,大部分都有一二相交好友,可载乘飞行法器,故而也不会如他这般,选择徒步去往器物房,再加上整个白龙谷,这方圆数百里的偌大地域之上,却只有三万多人居住,种种原因相叠,导致其现在的视野之中,根本就连个鬼影都没有。
清晨有淡雾,路边草木的枝叶之上,更是遍布着晶莹的晨露。他便欲以此为镜,寻一活物,试验那新得不久的「映虚易真神光」。
……
……
偏离于正道大路之外,穿行于矮山树木之间,使出学自军中探子的潜伏匿迹之术,外加屏气敛息的功夫,以将呼吸频率压低,更又不惜耗费,不知何故日渐稀少的真气,提气轻身。
因这诸般措施,云山在这满眼的苍翠之中,竟是捷行无声,蹿跃希音,远远看去,就如一只经验老到的山猫猞猁,正在蹑手蹑脚地追猎与觅食一般。
往常能够呼吸十次的时间,如今只进行一次呼吸,以往能够奔掠十步的光阴,现在只跨出短短一步,气脉变得悠长而平缓,犹如清风过丘,却也更似浅水经壤,一路过来,竟又是完全察不到他的气机。
双手顺着草木生长之向,拨叶捋枝,分路开道,双脚或踮或旋,或提或折,一路行来,这些本该阻路拦道的东西,居然又是被他轻摘柔择,尽数捏成了草汁,涂抹在了身上,帮他掩去了人体的气味。
而后一顿饭的工夫——
耐下性子,在一片水草丰盛之域,摸索寻找了许久,他才终于是在这地上的青草之间,发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
地洞隐蔽,幽黑而小,深不见底,在青草的遮掩下,很难看到。其旁还遗留着几根动物的毛发,粗比人发,色近枯叶,硬如松针。
观其细状,这其中所居之兽,八成就是草洞鼠——一种在大燕国东南部地域,分布极广泛的普通鼠类,浑身青黄,而生有深色条纹,在山林之间生存,一般清晨出来觅食,喜食昆虫与花果。
此兽机警而敏捷,生命力顽强,体型却是颇小,恰可为他一用。
想到此处,喜色一闪即逝,他便将这一路上,顺道搜集而来的诸多昆虫,蛮横地捏碎又握烂,揉成了一团。而待其体液均溢流了出来,他便又是手腕轻甩,柔劲暗御,将其轻飘飘地掷到了草洞之外,大概三丈之地。
其后,目光迅速地扫视了周遭一遍,确认无危了,他这才又静悄悄地侧移了数步,双手撑地,轻轻一伏,便不顾枝桠挤压与刺身,藏在了一片墨绿色的灌木之后,饰去了身上的青裘。
再之后,沿着这株灌木的叶纹与枝势,臂舞如风摆柳,指尖一阵轻抚,他便又将手上残存的一些草汁露液,全数撒在了面前的枝叶之上,制造出了更多的晶莹液珠。
因其身已伏,手脚不便,故而这一连串的动作,赫是首次产生了些许纰漏,徒扰了此木的清静,以致于这些液珠的轻颤柔晃之态,在这渐亮的旭辉之下,居然是绝类池塘青荷之上,那些欲滚汇合一的玉露琼珠。
只是——
此景虽美,他却又是无暇观之。
仿若巨鳄陆龟一般,阒然兀尔地匍匐压地,复又将呼吸频率进一步压低,甚至是连心跳都运功抚平之后,他便完全静止了下来,目阖唇闭,寂如了泥塑。
……
……
静谧无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此地便突然出现了些许异响,细如蚊鸣,又微若蛛行,常人极难觉。
却是一颗扳指大小的脑袋,拨开了那些遮掩的草茎,从那草洞里,鬼鬼祟祟地冒了出来。
鼠头连摆,鼠鼻亦轻耸,其面上的几根鼠须,更是在空气中时颤时停,宛如蜻蜓振翼、锦鸡扑翅。
然而,它却又并不急于出来,反倒是一直保持着这副现而不出的状态,一直在迟疑与踟蹰。
直至十余息后,并没有发现任何风吹草动,确认并无危险,它才从藏身的草洞之中,猛地窜了出来,四足一阵连舞,鼠尾一阵晃甩,便飞快地奔向了不远处的昆虫堆。
而在其一旁,听得此幕的云山,却仍然是面无表情,目闭如眠,依旧毫无动手之意,依旧在等!
直到眨眼之后,它已窜至中途,他才是双眼暴睁,乍然一动。
——右手一探,触及叶上珠,法力顿时就是一涌,似浪头洪涛一般,向着坝岸狂拍而出。
于是转瞬之间,便有一道光芒从其指尖的露珠之上,猛然迸射了出去,且还出乎意料地,显生出了无数交错叠延的光痕,便如一团乱麻,缠绕纠结,却直而不曲,又若杂草,丛生乱立,却首尾相交。
经多次折射与反射,这光才穿越了整个灌木丛,分为多簇,往草洞鼠的身上,映照了过去。而薄雾之中,亦是因此,蓦然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淡白色光道,如织如网,诡异玄奇。
但是第二次出乎意料的是——
倏而光及,草洞鼠急速飞窜的身形,竟并没有被斩断,也没有被虚化,而是猛地停在了原地,似有庞然巨力固身,却又迫而不伤一般,如豆的鼠目之中,一时满是惊恐与震怖之色。
此时此刻,竟无论它怎么焦急,无论它怎样用力,都动弹不了分毫!
而反观云山——
则是自草洞鼠停住开始,面色就急剧变白了起来。眼睑颤抖不停,似有千钧之重,其额头也是冷汗涔涔,如雨而下,而其眸光,则是痛楚满溢,直欲抱头抢地,以解撑涨之苦。
可是,他却又一直是没有中断,一直是在勉力支撑。左肘颤而犹绷,右臂悬而不落。
那央央戗戗之状,既如擎天之柱,也似正提地维。
十息过去。
晨雾之中的光道霞路,陡然作烟云而散,而伴着几声“吱吱吱吱”的怪叫,草洞鼠也突然恢复了行动,云山这才垮了下来。
万年力,一朝泄,它竟是止不住地又前滑了几下,而随着几颗石子的碰撞,它的身躯,更是差些就滚了起来。急急忙忙地刨土,又仓仓皇皇地挠地,泥粒四射如波溅,草屑翻飞如雪絮,几经变故,它才好歹是渐渐停了下来。
于是随后喘息未定,倏地一下,它就又恓恓惶惶地窜回了草洞之中。
而至于云山,则是耷拉着脑袋,趴伏在了地上,一边休息,一边观察起了此鼠之后况。见得其奔掠之时,无有不谐,而其体外,更是丝毫损伤也无,他才眼睑一阖的,恢复了正常的呼吸与心跳,静静地休憩了起来。
这般近乎浅睡,过了足有半盏茶的光景,他这才又手脚一撑的,将身子翻了过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松身平躺着,思绪联翩地望起了远空。
其面色犹自苍白,却比刚才好了不少。
额角的黑发,湿湿濡濡地贴在皮肤上,眼神虽显黯淡,然而其内里深处,却又是亮如星火,锐如矛戈。
果不出所料,这「映虚易真神光」,确实是能对活物起作用!
具体作用,便是定住其身形,使其静如冰固,纹丝不动。但是其中,还是会有惯性存留!故而其本质之上,并不是湮灭其前驱动作,而是“禁锢”,抑或者说是“阻碍”。若能透肤穿肉而内,因惯性的停顿与接续,或许更能紊其元流,乱其灵行。
但是,这弊端也太过触目惊心了一些。
草洞鼠最长可被定住十息,但是他体内的真元法力,却也因此之故,一刻也不能停止驱运,就算是手掌,也根本无法离开镜面。
除此之外,还可得知,这「映虚易真神光」,可以反射,亦可折射,与日光极似,但同样的,它也会在烟雾与尘霾之中,显现出光的痕迹。一旦如此,那么则完全逃不过生灵的感知。
并且,「映虚易真神光」对活物使用之时,损耗也会加大不少。刚刚那短短十息,他的寿元,竟凭空少去了三载之巨,且精神损耗亦是远超昨日,只是法力的损耗,却并未增加多少。
对草洞鼠使用,与昨夜对着灯火使用,耗费的法力居然是相差不到三成。
除了这些,倒是还有一点颇令人欢欣,那就是综合两次的情况来看,霸道如斯的「映虚易真神光」,使用起来的时候,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竟比低阶的水箭术要快得多,近乎是念出则元行,元行则光至,浑无延宕与拖沓。
————————————————————————————————————————————————
①兀尔:寂静之貌。出自白居易的《首夏》:“兀尔水边坐,翛然桥上行。”
②擎天柱、提地维:这是动词词组啊,不是《变形金刚》。“天柱”与“地维”均是中国古代传说里的,前者是支撑天穹的巨山,后者是悬挂大地的长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