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落,便有雨落,落于心头,落于雾。
于是为了掩泪,他便就蓦地合上了眼。
听着雾海的流动,受着轻柔的风拂,于是他便又突兀忆起了,往日里所见的轻柔,那些抚摸自己头发时的轻柔,那些整理自己衣衫时的轻柔,那些呵护自己病躯时的轻柔。
于是乎,当即便有一道深沉绵长的呼气之声,从他那肺腑之间,亘如钟鸣地响了出来!
其音洪浑而低闷,气出似江龙吐息,于是他身前的这片雾海,登时就止不住地翻涌了起来,远远眺去,竟宛如整个雾海里的水汽,都是他心腔中的寒气所化一般!
“也不知,我还能撑多久?”
“怎么感觉,好像快撑不住了?”
“在这里挣扎,在这里磨砺,在这里浴血,又到底是为了活,还是为了死?”
“心若无依无靠,念若只为贪食,那这生与死,又到底有什么分别?!”
越念越想,其喉中就越是酸涩,其心神就越是激荡!
那走火入魔的势头,赫然是再度冒了出来!
可他,终究是入魔过一次的人。
只要没有第一时间被心魔吞没,不管是因外力,还是因己念,只要度过了一次,那之后的同一心魔,对人的影响便会渐次衰弱削减。所以叱问一停,他便开始了竭尽全力的克制,直到数息之后,心身渐热,哀惧渐浓,实在是压抑不住了,他这才双眼暴睁着,两唇一张,陡然发出了一声怨愤近恸的长啸!
混杂着庞大的神识,鼓荡着磅礴的法力,使音如汹波而出,荡霄而去,这一瞬间的声啸之厉烈,尖锐刺耳得,竟如有一悲葬阴冥的鬼凤,在斥这善恶不分的月色长天。其中恨浓,其中戾稠,故声波如湍而疾,眨眼就追上了先前呼气所掀起的、已然渐渐式微的雾浪,于是乎,这片北山雾海里,便有了一道气势滔滔的海啸,滚动不息地,遽覆十余里之广!
随后霎那,肺中气罄,于是他便又双腿一动,伴着“咔”的一声脆响,岩石皲裂如旱田,他便如列缺霹雳一般,卒然冲了出去!
且这分海排雾之际,他还赫然是散去了幽林掩月术的运行,逼散出了郁如炊烟般的气血之力!
他不想再遮遮掩掩了,只想一路杀过去,一路碾过去,用这一路的鲜血,洗去满腔的戾念怒火,祭自己的心,也祭死去的爹娘阿姐。
……
……
半盏茶的功夫后,歇斯底里的奔行,不过二三十里,他便窜入了一片葱葱茂林。
翕忽几息,应其神识扫荡过雾,突掠一物,他那一双万念交杂的眸子,便猛地冷了下来,而后刹那,更又猛地一亮。
一瞬冰,万念肃,一瞬火,万念灰。唯有炽烈之杀意,不但浴火犹存,且更是倏而成薪,反促那心火熊熊而燃,赫炽毒烈得,直欲焚灭映入眼帘的一切。
心火一燃势壮猛,便若雄鹰欲搏长空。
所以他的双臂,便也就猝地一扩,如鹰振翅而起。而其十指,则亦是乍然紧握,伴那红芒一闪,便似鹰爪袭兔一般,突然抓住了两柄凭空闪现的炎竹钎。
旋即,其双足齐齐一变,骤化叠影,应那踏土泥尘起,和着“嘭”的一声闷响,他的身子,就猛然腾空旋转了起来,横着踏向了一树。而同一时刻,他则是借着旋转之势,使臀左移而上身右摆,如一树枝般,曲向了树干。
此形刚成,他的腰际右侧,立时就有白雾遽涌,鼓风如隼而过。
那是一道溘然袭向他右腰的劲射之物,肉眼观去,居然是一道无形无质的空气波纹,非是灵元所汇,亦非是识力成罡,具体之相,浑然不见,端的是诡异无常。
然而他察此况,却是毫无异色。
此劲所附之载体,刚至未离,其双臂便微屈而相合。
之后忽焉腕转,他就令这炎竹钎,骤然画圆,相击相触,如剪刀一般合起了刃,如麻花一般缠起了躯。
“嗤嗤”的两声轻响!
“嗒嗒”的两道钝音!
那怪异的劲物,才终于是显出了真身,掉在了地上。
赫是两截蓝黑色的细长舌头,其尖分叉,极似蛇舌。
而此物一显,当即便有一声吃痛的尖锐嘶鸣,噪耳如狂地响了起来。而续于其后,此间雾海一阵狂龙搅海似的翻腾,此物所属的妖兽,也立时就露出了隐躯,散出了气机。
却是一只练气后期的靳龙雾蜥!
其长一丈五尺,高则半丈有余,身庞如鳄而头生角包,体覆绿鳞而色近焦墨。
此妖能隐形于雾气之中,皮坚肉厚,又舌蕴剧毒,可迸射如电,并且还有着极其淡薄的真龙血脉。种种优势齐集一躯,它自然是极难对付,即便是拼上一些筑基初期的妖兽,它也能抗衡相持一段时间。
只是,天地造物倒也公平!
它攻击性最强的,便是舌头,然其防御力最弱的,也同样是舌头。
加之他早在其前,便已探查到了它的具体动向,故而此獠仗着一身褎然冠首的藏形匿迹之能,妄图偷袭他之时,才会反被他将计就计地,斩断了舌头,重伤了妖躯。
然则见此,他却也并未气充志骄,抑或是有所停顿。
炎竹钎方一建功,其双足就又猛地一蹬!
倘若树干为弓弦,那他便是一支箭!
其足刚离树,其身才蹦飞,同一时间,左右两柄炎竹钎上,就各有一片炎竹叶骤然弹射了出来。
伴着“嗤嗤”的两声锐啸,二叶便轻易之极地割破了空气,化作了流光,势若脱兔,急如星火地,直奔靳龙雾蜥的两只巨眼。
他身作箭身,那这两只炎竹钎,自然便是箭镞斜刃的寒光。
于是就若撑杆滑雪一般,其身方如怒电而掠,两道红光便如滑雪杖一般,倒执垂地,倏忽之间,就将靳龙雾蜥的四只蛮足,猛地灼斩成了八份!
随即“嚓嚓”的两声沙响,泥层一陷,他便已踩到了地面。
其后衣袂振舞未停,伴其左袖一晃,光消霞闪,他便果断散去了左手的炎竹钎,收起了靳龙雾蜥的妖尸断舌。
此番含怒出手,凭借再次升华后的神识,他竟然是如有神助一般,表露出了无比精准的控制力。再加上压聚凝缩过的火焰灵兵,威能超绝于俗,故而就这白驹过隙之间,他居然就已干净利落地斩杀了此獠。
从其蹬地而起,到其毙命绝气,这期间的时间跨度,竟不到短短一息!
两片炎竹叶损毁其颅脑,断其生机命迹,两柄炎竹钎切割其足肢,防止其精魄在最后一瞬间,进行反抗挣扎。因其攻击顺序妙合其理,所以待得他落地,此獠最后的抽动,便也就即时消失了。
如此环环相扣,竟似早就算计安排好了一样!
只是——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纵然眸中火熄,却仍旧是毫无欣意。
仅仅是面无表情地,望了地上血迹一眼,右受所提之炎竹钎,锐锋犹存,他便如提线木偶一般,僵硬冷酷地转过了身子,再度追风逐日般地冲了出去。
自从刚才观星感风之后,他竟再不觉得这些东西有甚意义了。
他现在只想快一点到筑基境,然后取出父母尸骨,迁葬祖坟,然后回到燕都,一边雪恨,一边试着找找生死不明的阿姐。
他不想再有丝毫的耽搁,任何在前阻挡他的东西,无论是人是兽,无论是强是弱,只要通通撕碎就好了,或者——
把自己撕碎也好。
心中负仇,很累很苦,甚至放眼望去,在这片浩瀚无际的世界里,冰清水冷,天悬地隔得,似乎都只剩他伶仃一人了。
那是一种极致的恐惧!
黑暗、惊怖、寒冷、静寂,俱混作一团,织在了一块,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竟好像还一直是在扩张与弥散,一直在往他心脏里冲腾堆积,令他只觉得整个人好似都要固结了一般。
就像是一只甲虫,被松脂粘在了树上,渐渐地,松脂凝而成琥珀,封闭起了四面八方的空间,塞堵住了上下左右的出口,之后——
就只能永无止境地窒息下去了!
他在它们的压迫下,居然是懦弱胆怯得,只想可怜兮兮地蜷缩起来,待在时间覆不到的偏僻角落里,拥着自己的双腿瑟瑟发抖。
这份恐惧,似乎是比死亡来得更加可怕!
因为死则死矣,却再非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就算九泉之下,爹娘斥他责他也好,打他骂他也罢,他再也不想孤零零地待在这里了,再也不想感受这份恐惧了。
快了,就快了,只待筑基,只待找到阿姐,只待撕烂柳通延这个狗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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褎(yòu)然冠首:指出众,超出同辈而居首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