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犹在闭目运功之时,便就听见了第四道钟声,可纵然体表累积的灰尘,都被那些劲力极强的音纹,窸窸窣窣地振了去,他也仅是轻轻颤了颤眼皮而已,并未睁开。
但是当时间再次过去了十个日夜之后,他却又不得不醒过来了。
——日头刚出,「百里惊闻钟」便第五次震响了,伴之而来的,更有一道滚滚如雷的人声:“熔炉启,群英至!”。
……
……
怪不得子夜一过,便就感觉到了诸多异动呢!
云山洗漱后,便不急不缓地御器飞了过来,而甫一到场,看到了模样大变的中心广场后,则就又立时生出了一股感叹。
两月前的中心广场,若说是一个白雪殿堂的话,那么眼前的中心广场,则就该是一个煤炭矿场了:本来铺设于地面的方形白石,自昨夜凌晨过后,居然是被人一块一块地移了去,并又换成了一个个黝黑发亮的云气漩涡。
说是“漩涡”,但既然出现在了地面上,当然就也不是实物了——它们倒更像是一个个的标本,又或者说是书画。前者被装在了容器里,后者被裱在了绫绢里。
——地面上的每一个漩涡,都被隔绝在了一块黑色透明的晶砖之下,透明得像是一块镜面,又像是一张水面,倒映了一个满是黑彩星云的夜空。
至于晶砖之上,则就是一根根黑色的光柱了。
光柱不过丈许高,亦不过婴儿小臂粗细,每一根都如湖中的朽荷残茎一般,静静地插在地面上,晶砖正中,不动也不摇。可人一旦靠近,并伸手触之,它便又会即时一颤,就蓦然扩展开来,如一张竖着的恐兽之嘴,将人整个儿吞入其中。
云山到来时,此地便已有许多人了。
须字辈只来了四位,依旧是坐在四柱上方,也依旧是原来坐在四柱上方的那四个人。兼字辈则同样是来了二十八位,位置亦于月前同,只是却未携栖龙台。
剩下的,则就是络绎而至的内外门了,分布在四面八方,且犹以西北二线最多。
然人虽很多,人群却又很安静。
甚至是安静得有些过分!偶有一两人私语,发出了些许声音,也很快就会被这莫名的安静,给飞快地吞噬掉。
就如这黑暗的光柱一般。
这砖中漩涡,名为「樾天引」,这深黑细柱,则为「通幽门」,都是《白龙谷万事注》中记载说明过的东西。纵无人指引,众人也知该如何做,云山也不例外。
可是在这怪异得有些瘆人的安静里,他却又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一丝悲凉意。
非恐,确是悲凉。
好像今日一别,身后便将再无生机一般。
它若化为废墟,永沦寂黯,我便如此离去吗?
心作这般想,他的脚步,也就顿然停了下来了,如一堵颓墙,又如一块坚冰,转眼就塞住了滔滔而去的人行之川:“宗门栽培,尽楼终生不忘!”
就在这万籁俱寂中,也不知是否有想要他们看到的人看到,也不管身旁是否有人议之论之,他居然就这么折下了自己骄傲的身子!
诚心敬意,再无了半点的桀骜。
……
……
云山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在那片寂静的人海里,究竟引发了多大的骚动,更不知道这一场连锁反应,发生的又是如何的快速,蔓延了又有多远。
一人拜谢,万人随之而拜。
一人肃穆,万人随之而肃。
一只蝴蝶,就这么扇了扇翅膀,结果便产生了一场风暴。
他本该自傲的,可他又到底是看不到了,也顾不上了。
因为他从一片无风无云的高空里,就这么毫无防护地摔了下来,摔来个七荤八素,也摔了个茫然不顾。
这里便是熔炉。
地理面积堪堪是白龙谷的一倍半。
但又遍地都是锢空禁制,所有的空域都禁绝长距飞行,不管是清罡之类的东西,还是飞云筏之类的宝器,都会有力难为,全然失效。要想短时间,实现长距移动,便只能寻找一些特定的稳固型空间裂缝,借天地自然之力,一瞬横跨百里域。
情况很糟心。
于是悲凉的气氛,随着一句嘟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去。
“嗞嗞”、“沙沙”的一串摩擦声后,又下意识地揉了揉毫无痛意的屁股,云山便也就迅速站立起来了,随即一声无来由的讥笑,就放眼打量起了四周。
脚下土质的沙化很严重,所以四周也基本全是沙砾,细碎而干燥,举目不见高木,入眼的唯一绿色,便是十几丈外的一株沙棘。
绵延的植被,远在目力的边缘,似乎要到二三十里之外,才能碰得到。
见得此幕后,单手抱胸,又摸了摸下巴,他眸中登时便也闪出了些若有所思之色。
看来自己,应是落在了熔炉的外围西北部。
这下子,倒可就有些麻烦了。
他入此秘境,可不是为了那些人人争抢的灵药灵矿,更不是为了寻觅前人所遗之物,而是为了履行自己对人的约定。
一个是答应须方、赤户的,得为他们寻到「蟠龙冼寒陷罗阵」的「阵笼」,并释放出兼泰等人的「珲身印影」,勠力同心,以除魔孽。前者在熔炉中心偏南十七里的一块黑石体内,后者在熔炉东部外围的一湖中。
一个是答应白茞的,为其谋一神秘灵珍,又或是替其断路,地点在熔炉南部的一处巨型裂谷之内。若从熔炉的正中心,向东、南、西、北四个正方向,各自引出一条直线,则此裂谷的具体方位,便在南线中点的偏西四十一里处。
最后一个是答应章坎程庾的,与其一道,共谋生路。
就目前而言,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是先找到章程二人了,然后一路同行,再寻那几个记忆中的空间裂缝,横跨至熔炉中心,寻到阵笼,之后若万事皆顺,则就可以一次性完成所有的承诺了。
只是——
却也恐怕没那么容易。
……
眼神微微阴翳了一会儿,然后云山便也就毫无了拖延之色。
左手一翻,光华一闪,他便又取出了那颗久不曾用的「锦蔓金珠」。借着上次会面时,设入此中的印记,口中蚊音般吟着咒语的同时,静静感应了一刻,他便很快就确定了章程二人的闪烁方位与行进轨迹。
——脑海中,一副巨大的地图,顿时便被勾勒了出来。
唇角忽然又翘起了一丝弧度。
于是乎,掌中金丝一生,脚下尘沙骤起,他便放开了手脚,作粲然大笑状,豁命狂奔了出去。
方向直指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