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羽踏进第三进院落时,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气势恢宏的主殿还是把他给震住了。
黑压压跪满了一地的人群之前,数百米之外的那座雄伟主殿,至少要比他刚才看到的那座辅殿要大上一倍还有余。不管是长度还是高度,全都至少要大上一倍,就连大殿前的台阶,也要比辅殿要长上一倍还多。
缭绕在淡淡烟雾中,高高在上,金碧辉煌,气势雄伟到有些吓人的大殿,在门口那四根两三个壮汉都合抱不过来的赤色云纹柱的拱卫下,俯视着足有两三个足球场大的庭院和庭院中跪了一地的信众,令人在初见的瞬间,就不由的为之震撼和神夺。
方羽在之前的游历中,并不是没有见过气势比之更为雄浑和巍峨的殿堂,但那些气度恢宏的殿堂和寺观,大多都是前人所建,而且每一处无不是从历史上就声名远播的所在,所以尽管占地面积更广,华美瑰丽的建筑再多,也都没能让他有今天此时这样的震颤。
这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而已,甚至在地图上不仔细寻找可能都找不到这个县的标记,可就在这么一个被群山环绕,交通、经济一般,甚至连街头电话亭都找不到几个的小城里,居然会出现一个占地这么广,建筑恢宏到这般地步的城隍庙,又怎能让人不震惊呢?
百多米长,十数米高的主殿,左右两侧数十间同样雕梁画栋的纯古式厢房,就连四周的青砖院墙上,也辟有专门的巨型玻璃橱窗,精美的紫色木制云纹橱窗内,白灰为底的墙面上,以十殿阎罗和十八层地狱为主的近百幅精美壁画一直延伸到了庭院更深的地方。
满地都是跪伏如羊的信众,黑压压的人群和庭院内的一切,全都被主殿台阶前的那个足有五六米长,一米多高的铜质香炉里散发出的无数股烟雾给弥漫和笼罩着,放眼瞧去,很有种神秘和威严的味道。
方羽在短暂的震惊之余,很快就注意到了自己处境的尴尬,从踏进这进院落之后,他就发现,他身前,几乎踏进这个院落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只有极少一些人,像是香客代表一般,带着一大堆从各人手里接过的香烛和贡品,跪到了人群两侧的那两行还在不停往前蠕动着的队伍。这两行队伍的目的地,正是殿前的地面上那个巨大的铜质香炉。
而他身后,一些明显是外地观光客的人正在院门通道外侧和众多堵着他们的本地信众在计较:“都是外地人,为啥他不跪也能进?”
“人家有城隍爷赐下的玄木牌,当然能进。可你们没有,要参观等明天再来,今天是庙里给我们四乡信众先开的道场,不希望受外人的打扰……”
话是这么给那些人解释的,可周围这些信众盯着方羽的目光,却已从刚开始的灼热和羡慕,变成了此刻的催促和责备。
众目睽睽之下,方羽刚因震撼而稍有波动的心却出奇的平静了下来。就见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淡淡神情,就像根本没意识到众人目光中的不满和催促一般,还是从从容容的以节奏不变的步伐,顺着跪拜的众人让出的狭窄通道向主殿一步步迈进。
隐隐约约的骚动随着他不慌不忙的前进,以及更多瞪视目光的加入,而开始在这广阔庭院中蔓延了开来。就连人群边沿处,那两行络绎不绝向前蠕动着的烧香的队伍,似乎也有了停顿下来的迹象。
他身后,隐隐的骚动随着他逐渐的接近主殿的台阶而逐渐明显了起来,可奇怪的是,除了最初在大门口遇到的那位青衣道人之外,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到其他任何一个城隍庙里的管理者。
就好像这里真的已成了众多信徒完全自律自便的一个所在似的,处处都透着一股不那么真实的神秘味道。
这种不太真实的现状一直到负手而行的他即将踏进主殿的前一刻有了变化。
“无量天尊,施主好大的架子!”
随着一声低沉浑厚的道号,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迈老道出现在了大殿的门口,挡住了方羽的去路。
“是清虚道长,清虚道长出来了!”
随着这位身穿杏黄色道袍,胸绣黑白两色太极图的年迈老道出现,整个庭院中的骚动和嗡嗡的声在一片整齐的低呼后,也顿时齐刷刷的安静了下来。
方羽眉毛一扬,反问道:“哦?在下依路而来,何来好大架子一说?”
“无量天尊!施主虽有城隍爷赐下的玄木牌,可一路上无视众人虔诚,不揖不拜,负手直闯大殿,这也未免太过孟浪了吧?
此刻,老道的目光落到方羽胸前的黑木牌上,微微一愣的同时,虽然面色依然不豫,但语气却不由自主的缓和了许多。
“城隍爷赐下的玄木牌?不是引路牌么?”方羽敏锐的抓住了老道这番话里的一个疑点。
“无量天尊!这是城隍爷赐下的玄木牌,绝非平常意义上的引路牌。”老道高颂道号的同时一稽首:“如此看来,施主也是方家。今日可是施主第一次光临本庙?”
方羽点点头:“第一次,以前从未来过。”
“难怪!”老道闻声,脸色越发缓和,已不见了之前的怒意:“难怪道友会如此孟浪。无量天尊,不知者不罪。贫道清虚,”说到这里,清虚老道微微一停,却以道门的方式正式见了一礼:“还请道友先行拜过城隍爷,而后再给道友细说缘由。道友请!”
说着话,老道让开了去路。
面对清虚老道的这番举动,究竟还是稍有些面嫩的方羽也只好抱揖还礼:“方羽多谢道长。”说完,便抬脚迈进了大殿。
一进宽敞雄伟的大殿,方羽的注意力首先就被充斥在大殿内的那一**无形力场给吸引住了。
不像是劲气外放,也不像是术法神通所形成的压力,而是弥漫在空气中,以大殿中央的那尊金碧辉煌的塑像为中心,就像一股股无形荡漾开来的水波一样,带着微微温暖和宁静的气息,源源不断的充斥在整个大殿之中,令人在一进殿门的瞬间,就能明显感觉到整个人从里到外,从精神到**,全都被这股无形的力场给包围和涤荡着,十分的轻松和舒服。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方羽一下子愣住了。
这时,陪在方羽身旁,从方羽抱揖还礼后,神情中就一直流露着一丝讶然和困惑的老道清虚见状,双眼一亮的同时,缭绕在胸间的困惑却更加的浓重了:“能让自己感应不到任何异常气息,却一进来就能发觉本殿的不凡,面前这年轻人显然是个修为精深的方家,可他刚才却为何却像外行人一般作揖回礼呢?奇怪了!”
心里在嘀咕,但该有的介绍和试探却依然未曾放弃:“这就是本地城隍爷忠祐伯董瑞董叔明的法身,城隍爷本是明成化年间本地的县令。成化六年,本县共有11246户,依丁口收取粮赋应为实事。城隍爷本为兼公执法之人,对不交税赋之人施以杖刑,竟有人被杖出大便。然城隍爷见大便皆呈青色,知百姓家中确已无粮可食。就私自将全县粮册悉数焚毁。而对上级呈报,粮赋已全数征起,被自己移用。可见城隍爷爱民之心。但城隍爷最终却被正法处置。本地百姓为哀念他舍己为民的恩泽,经各乡共请,于成化八年敕封他为本地城隍。
自成化八年受封城隍之后,城隍爷便神迹频现,庇佑本地。百姓有求,大多灵验非凡,故于成化十九年,又被敕封为忠祐伯,本地永镇隍。
此后数百年,城隍爷庇佑的本地,时有神迹彰显。故而本庙一直都香火鼎盛。规模也越来越大,若不是前两年为了配合县城改造,将本庙拆建到了这里,香火应该会比现在更旺。”
一边在傍边介绍着,老道一边带着方羽往城隍塑像前挪步,等他的话说完,也正好带着方羽来到了城隍的塑像前。
就见他一伸手,从塑像前的供桌上取下香筒,一扭身送到了方羽面前:“道友,请上香。”
方羽抬头看了一眼老道,见老道正面带微笑的盯着自己,眼神颇有些值得玩味,方羽一笑,沉吟间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塑像。
面前的城隍塑像是个高达三丈有余的坐像,金脸五柳须,神态温文儒雅。头戴金钩彩冠,身着绣花红袍,腰系玉带,足蹬乌靴,俨然汉唐盛世县尊。两侧还有众多文、武县吏的塑像。众多塑像全都塑工精湛,栩栩如生。
特别是中间的这尊城隍塑像的面部表情,更是将塑像本身温温雅儒的气度和一种悲天悯人的慈悲巧妙的揉合在了一起,令人在注目的时候,很容易就会产生出恭敬和仰慕的心出来。
“这样一位能够为民捐躯的县令,不管他这个城隍是不是真的灵验,也都值自己上这一柱香了!”
想到这里,方羽淡淡一笑的同时,伸手从香筒里取出了三支线香。
线香入手,方羽的面色也肃然一正。而身边的老道清虚也在心头没来由的一阵轻松里,往后避开了两步。
方羽正色上前,用供桌上的油灯点燃了线香,双手持香正色弯腰,一口气连躬了九次,这才站定上前一步,将香插在了面前的香炉里。
“道友为何躬而不拜?”
还没等他转身,身后就传来了清虚老道略带疑惑和不满的询问。
方羽转身,淡笑着解释道:“道长见谅,在下除了父母尊长之外,不拜其它任何人或物。即便是佛祖、道尊的金身当面,也是如此。”
“无量天尊,施主好大的口气!”
一声陡然提高了声音的道号之后,一股蓬勃的无形大力忽然就从老道当胸而立的单掌中向着方羽狂卷而来。
方羽微微一笑,并没有做出任何防范的意思:“本心话而已,道长不必如此。”
狂卷而来的无形大力在说话的瞬间便已卷上了方羽的身体,还没等方羽本身的气机做出反应,原本被他挂在胸前的黑木牌却先有了动静。
“罄!”的一声轻鸣后,一蓬并不算明亮的淡青色光芒突然从木牌上炸起,随着这片淡青色光芒的炸起,整个大殿中无处不在的那股微带暖意的力场也猛地波动了起来。
就像平静的水面上荡开的涟漪中忽然被投入了一枚石子一般,更多更快的波动和涟漪在一圈圈荡开的同时,也将这股明显带着粗暴气息的无形大力给化解成了一缕缕的细碎,随后便在黑木牌上那蓬青光敛去的同时失去了踪影。
“无量天尊,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很显然,忽然出现的意外情形让一怒出手,试图将不敬之徒方羽甩出大殿的老道清虚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的他脸上,也浮起了一抹又气又急又无奈的尴尬来。
方羽在青光陡然炸起的瞬间也被稍稍的惊了一下,他没想到,在外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这面黑木牌在这大殿内竟会有这般的变化。
此刻,不用特别去留意,方羽就能明显感觉到黑木牌和这大殿中的无形力场那种紧密的联系和奇妙的呼应。
捏着胸前的玄木牌,并没因老道的出手而心存芥蒂的方羽问道:“道长,这是这么回事?”
“玄木牌是城隍爷的信物,每一个有幸能得到玄木牌的人在城隍庙百丈以内,都会受到城隍爷的庇佑。而且有了这面玄木牌,还能直入第五进的内院密室,接受城隍爷的特别加持。”
老道清虚此刻尽管脸色不好,但解释的工作却做的颇为详尽。
可方羽听了最后一句话之后,又愣住了:“加持?”
先是大殿里充满了活似佛门念力一般的气息,紧跟着又冒出来什么内院密室加持,这本该属道门执掌的庙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到了此刻,连番古怪到有些不合常理的见闻都快要把方羽此来的目地给混淆殆尽了。
原本,自那天听赵中平述说过往事之后,心境沉郁之下,方羽就决定一定要来这声名赫赫的城隍庙来看看。
看看把持这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家伙,竟会为了区区几句私底下的牢骚,就硬生生把赵中平这么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实人给欺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虽然来之前他心里也并没仔细想过要如何面对这件庙宇的主持者,但基本上来说,心里不满的倾向还是非常明显的,否则他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在这么多虔诚信众的目光里,还要摆出这般无动于衷的强势。
基本上,若不是心里实在很是有些怒意,以他素来谦和内敛的个性,不管是佛道还是巫门那一宗的势力范围,他都根本不会在这种信徒云集的四善之地,庙宇中表现出任何的不敬。
这与他,是源自家庭教育和传统素养而来的一种对他人信仰的尊重,跟他自己本身信不信毫无关系。
只因之前赵中平的诉说,还有这庙宇太过宏伟耀眼的建筑,以及面前这一切跟整个朴素到有些落后了的县城两者之间巨大的反差,都让他从心底里本能的对这座庙宇有了不太舒服的感觉。
可现在,一路走来连番遇到的这些古怪,以及明了这座庙宇里供奉的这位城隍来历之后,他心里的这种不舒服被冲淡了很多。不过,不明白的困惑也因此而多了几分。
“嗯,应该就是加持吧。我到这边的这几年里,你是唯一一个有幸得到城隍爷赐下玄木牌的人,而且第五进内院密室也由道远道兄他们负责把关,所以贫道并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只是听道远师兄偶然提过,有玄木牌的人可以得到城隍爷的特别加持,这种加持不但对普通人大有好处,而且对修行人也大有进益。”
老道在解释的时候,神情逐渐恢复了沉稳,而且盯着玄木牌的眼神中,也隐隐有好奇羡慕的成份在流动。
方羽听他说完,这才知道面前这位看上活似庙里话事人的年迈老道原来也还只是个门外人,于是便在微感失望之余,有了离开的打算。
不过转身迈步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听道长的意思,这玄木牌只能由这位城隍赐下,而不是庙里安排的?”
“没错,这玄木牌共有九枚,由本庙第一代主持玄月道长应梦而制,制成后便和青、紫两色各九面引路牌一起,供奉在城隍爷的座前隐秘处,每逢有缘人到来,便会自动出现在山门留守处的道友手里,再由他们送到有缘人的手里。
青、紫两色引路牌只能进到院落四进的精室,由道远道兄他们代为加持,而玄木牌,则可以直进第五进的内院密室,单独受城隍爷的特别加持。
正因为本地城隍爷不时有神迹显现,故而本庙历来信众如潮,虔诚非常。无量天尊!贫道在这里多嘴奉劝一句,小施主还是不要太过轻狂的好,免得惹些不必要的麻烦出来。”
很显然,方羽之前的举动至今都还未曾让清虚老道完全释怀,故而耐心解释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稍稍发作了出来,甚至连称呼都从道友又变成小施主了。
“呵呵,道长多虑了!”
方羽不以为意的呵呵一笑,转身便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原本空荡荡除了他和清虚老道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的大殿里,忽然响起了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随着这把清脆的笑声,就在一大群身着青黄两色道袍的道人簇拥下,一个身材高挑,身穿白色大衣的墨镜女人当先出现在大殿门口。
她身后,紧跟着一瘦两胖三个男人,两个明显带着点官威的胖子中间,高个的胖子一边追着女人疾走,一边还不停的在女人耳边说着些什么,逗得那墨镜女人一直都在笑。
不过很快,清脆的笑声在迈进殿门的瞬间,就被迅速的收敛了起来,而原本紧追着她的那两位胖子脸上的神情也明显变得端庄了很多,甚至连他们的脚步也都缓慢了下来。
很快,他们就被后面鱼贯而入的众道给湮没了。
只有那个一出现,就吸引了方羽全部注意力的清瘦老者,还是紧跟着那位忽然加快了脚步的墨镜女人,一路向塑像前走了过来。
而他的目光,也跟方羽一样,从见到方羽的瞬间,就再也不曾稍离。
虽然大殿很宽广,但门口到塑像之间的距离,再多也不过只有七八十步远近,很快,疾步而进的墨镜女人就已迈过中线。
就在这时,众人眼前一花,原本跟在女人身后,看上去大约有半百年纪的清瘦老者已经抢到了女人之前:“小姐,请稍待!”
说话的同时,他那双明显暴起了精光的细长双眼却宛若利刃一般的射向了清虚:“道长,这位朋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