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玉琳琅总会想起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街道外乱成一团，整个京师都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空气里隐约传来的血腥气，让人心生惶恐。
松烟低声催促着玉琳琅道：“小姐,定国公府派来的人已经等在外头了，咱们得赶紧动身。”
局势惶惶，林家成不放心玉琳琅一个人在外头,早早就派了人接走了玉小满前往京郊避难,只有玉琳琅，仍然留在十里香风。
“让他们稍等片刻。”玉琳琅轻声道。
推开门，一股极度难闻的臊气铺面而来,玉琳琅下意识皱了下眉头,顿住了脚步。
地上瘫坐着一个人,虽然他的周遭,所有的刑具都已经被撤掉了,他的身上甚至没有铁链、绳索等任何的束缚,可是，显然他已经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就是开门那一瞬间的凉风都让他不由战栗。
他抬起头来，浑然没有了先前温润如玉的样子，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慌、恐惧、后悔以及隐藏在这些后面的一点点不敢示人的憎恨。待看清是玉琳琅,他方才获得了生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玉琳琅的嘴边,扯住她的裙角。
“娇娇，你放我走，我求求你放我走，只要你放过我，我保证往后再也不纠缠你！我君笑发誓，不，我以我爹、我娘、我全家人的性命发誓，倘若我再纠缠你，我全家都不得好死！”
玉琳琅厌弃地望着他，君笑几乎要疯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玉琳琅，你为什么这么恨我！自小我把你捧在手心，我如珠如宝地呵护着你，即便你家道中落，可是我从来也没嫌弃过你，我甚至要娶你。你见了别的男人，你说要退婚，好，我也答应你了！只要你开心，我也放弃了，可是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我究竟是哪儿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对我！”
他一句句说着，到最后，几乎匍匐在地上，“看在咱们曾经好过的份上，看在我什么都说了的份上，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已经结束了，”玉琳琅避开君笑的手，道：“都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当真。”君笑难以置信都抬头，“你不是来杀我的？”
外头传来一声声炮火声，君笑警觉地偏头，“不对，这是……外头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一切都结束了。”玉琳琅低声道：“君笑，你们输了！”
“不可能的！”君笑怔怔地望着窗外，“不可能输的。皇帝已经被太后软禁了，兵权都在太后手中，忠勇侯和毅勇侯也做了万全的准备，宋元征亦是必死无疑，他们手上无兵、无权，如何能赢！”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玉琳琅轻笑道，“其实你们本该知道会有今天……得人心者得天下，把百姓视如草芥的人，老天爷也不会眷顾。更何况是你们这些，为了成功，连至亲骨肉都能当做筹码随意宰杀的人。”
“你说什么……至亲骨肉。”君笑下意识目光躲闪。
玉琳琅忍不住轻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还要在这装腔作势。从前我就在想，仕女阁那样大的一个组织，太后怎么会放心让安霜一个人打理……安霜性格喜怒无常，看着心有城府，实则外强中干，难堪大任。这些年，毅勇侯爷在她背后，应该为她做了不少事情，对吧？”
“及至后来你入赘，成为了毅勇侯爷的左膀右臂，可惜，安霜看不上你……那一日，仕女阁出事，你们将楼玥推了出去，以为这样就能保住仕女阁真正的秘密，可是你们谁都没发现，其实，安霜也已经被人盯上了……君笑，我想问问你，安霜把我绑去仕女阁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君笑脸色刹然变白，玉琳琅自顾自轻笑道：“大体又是不痛不痒的一些话，比如……”
““霜儿，你就放过她吧。只要你放过她，我这就送她回京师，永生再不见她……她不过是个无知的村妇，比不上你的一根头发，何苦与她为难？”
玉琳琅捏着嗓子说了一句话，君笑身子一抖，惊诧问道：“你怎么知道……”
“果真啊。”两世了，原本有些人根本就没变过。
“你分明知道我这一去，非死即残，可是你竟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被送走。这就是你与我青梅竹马的深情厚谊么？君笑。”玉琳琅哈哈大笑。
“我也是没办法。”君笑低声喃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你总是没办法的。结发夫妻一场，你连安霜都能杀，何况我这个曾经让你难堪的故人。”玉琳琅道。
“我没有！”君笑急急否认，玉琳琅摇摇头，叹气道，“为了能嫁祸宋元征，太后拿她的亲侄女、毅勇侯拿她的亲女儿，而你，拿你的发妻祭了天。君笑，你好狠的心，到了夜里你睡得着么？安霜来找过你么！”
“不是我，是他们！我只是被逼无奈！”君笑连连摇头。
一阵炮声传来，君笑惊得整个人匍匐在地上，玉琳琅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一个人，缓缓站起身来，对他道：“不必跟我解释了，君笑，忠勇侯已经死了，毅勇侯也不远了，可是我不杀你，我会将你送到殿下跟前，你所有的为难，所有的无奈都可以一一对他诉说，端看他信不信你！”
“不，不能！”君笑瞪大了眼睛，想要抓住玉琳琅的胳膊，“娇娇，你放过我。只要你放过我，我找个地方躲起来，绝对没有人知道……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他们想不起来我来，你只当我是条畜生，是只狗，是只人人见了喊打喊杀的过街老鼠，你讨厌我，你就放我走，我绝对不会在你跟前呆着，你放我走吧。娇娇儿……我爱你，我曾经爱过你啊！”
玉琳琅站在原地，许久以后，看了眼地上的君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还是上辈子的事情，他赴京赶考钱，挽着她的手，眉目俱笑说着……
“娇娇，等我金榜题名，我便回来娶你！”
在地上匍匐的这个人早已经面目全非，她连投以厌弃都觉得浪费。
“你好自为之！”
玉琳琅再也不看他，抬步离去。
“小姐，咱们这是上哪儿去？”松烟在身后急急道。
玉琳琅顿了顿步子，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低声道：“我哪儿不去，松烟，我要在这儿等他。”
“可是这里太危险了……”松烟急急道。
不怕。玉琳琅心里默念着，他们已经分开了太久太久，她不愿意再多等，一刻也不能。
“如果他成功了，我陪着他。如果他死了，那我随他去。松烟，我不想再走了，我只想在这等着他回来。”
炮火连天中，玉琳琅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看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炮火声音渐渐低下去，卯时刚过，从皇宫传来钟鸣，玉琳琅在心中默默数着，至最后，倏地站起来，逆着冉冉升起的朝阳，一个人至门口走进来，银白盔甲上喷溅的血液或鲜红、或已凝结成块，他的脸上也满是血迹尘灰。
他走的很慢很慢，好像每一步都很艰辛，至最后，微微抬起头来，轻声叹道：“你这婆娘，自家相公也不知道心疼……来，到我这儿来。”
玉琳琅快走两步走到他跟前，满眼都是热泪，他矮下身子来，用脑袋抵着她的脑袋，粗粝的指尖抹掉他的眼泪，玉琳琅抬起掌来，就要锤他，他极快地攥住她的手，佯怒道：“你这婆娘，怎么见了人就要打！”
“你走啊，你怎么还知道回来！”玉琳琅泪如雨下，“若你此行一去不回，你要如何？你不是让我走么，那我就走！往后再不见你！宋正，你这个天杀的混蛋！”
“哦，那是你没听清……”宋正嘴角一弯，低声道：“我说的是，倘若我此行一去不回，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为我守寡！”
“还敢胡说！谁要给你守寡！”玉琳琅怒气渐起，一抬头，四目相接，她再也忍不住，踮起脚来，狠狠吻住宋元征……
建元三十八年的这场动乱，先后持续了三个月之久。史书上记载，当年这场动乱，概因忠勇侯魏武、毅勇侯安远而起，两人趁着皇帝病重，想要趁机谋权夺位，当夜，左相宋元征率领一支奇袭军闯入宫中，救出皇帝，太后娘娘大义灭亲，亲自斩杀手足毅勇侯，而自己更因身负重伤，当夜薨逝。
其后，忠勇侯府、毅勇侯府相继被抄家，在这一轮动乱中被清算的臣子不计其数，牵连甚广。
直到第二年春季，大周才又恢复了平静，朝廷大开恩科，其中一人甚为瞩目，那便是定国公府失而复得的孙少爷玉小满，小小年纪便榜上有名，位列三甲。
而同样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前任左相宋元征。
有人说，宋元征在那场动乱中不幸过世，早已魂归九天之外，也有人说，宋元征在那场政变中伤了心，虽然在大战中神威尽展，却在尘埃落定后，飘然一笑，遥遥远去。
至于那些成仙的、成神的，成魔的传说……
“呜呜呜呜……”一声啜泣传入宋正耳朵里，宋正放下手中兵书偏头一看，玉琳琅哭成了小花人儿。
“怎么了？”宋正快步走到玉琳琅身边，玉琳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太惨了。你看这里……”
宋正接过她手中的书，不过略略看了两行，恼得皱了眉头。
“皇帝见了宋元征，恨不能将他搂在怀里，日日见他。‘我只想与你共享这天下，你若不要，那我便随你而去……什么江山，什么天下，我所要的，始终不过一个你罢了！’”
“谁写的！”宋正翻开书封。险些背过气去——
《朕与左相那些年》？
“你这又是从哪儿拿来的话本子，我去杀了这个写书人！”宋正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写书人叫什么？鱼蒙？好，我记住他了！”
“别，你杀了他，我就没有书看了！”玉琳琅嘤嘤两声，抹了把泪，认真道：“你别生气，反正现在你不是左相，也不是宋元征，这都与你无关。但是这个故事真的，真的，好感人……”
“你……”宋正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玉琳琅就喜欢上这些话本子，在他眼里看起来都是瞎编乱造，有一本甚至说，宋元征立地成仙，驾鹤西去，可是玉琳琅却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赔上了不少眼泪。
这个小娘子当真是……
“别看了。”宋正挨上去，“你已经看了一个时辰了，再看要伤眼睛了。”
“不嘛，我想看完……”玉琳琅低声说着，宋正的下巴在她的脸上蹭，她双手合十撒娇道：“就一会，再一会，好不好？”
“不好。”宋正浅笑着将那书合上，放到一旁，在她耳边低喃道，“我重要，还是这话本子重要？”
玉琳琅：“……”
这哪里能比，美色在前，呼吸间都是他的味道，他不动手，她已经乱了阵脚。
“那你告诉我，那天你进宫以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玉琳琅王顾左右而言他，打算脱离这种让人窒息的感觉。
宋正怔了一怔，嘴角一弯，正要说话，玉琳琅捂着耳朵道：“我晓得了，你又不肯告诉我！哼，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周大哥、雪竹、雪雨、雪鹰他们都在，总有一个会告诉我的！”
没有人知道，那天在宫里发生了什么。等宋元征回来，太后死了，忠勇侯也死了，毅勇侯被关入了大牢，而宋元征不再当左相，反而跟着她回到了安平，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生活。
平淡地像是白开水一样的生活，他们却过得分外有滋味。
在这期间，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打扰他们。
虽然这的确是玉琳琅想要的，可是她实在是好奇，挠心挠肺地好奇。
好多事，她都不明白呢。
“他们可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宋元征轻声一笑。
那笑容实在耀眼，玉琳琅心头一窒，忍不住吞了下唾沫。
便是那小小的举动，偏又落到了宋元征的眼里。
“你，你，你别过来啊！”玉琳琅放下书就要跑，“你可别忘了，咱们还没成亲呢！你再乱来，我，我，我，我就告诉林大哥和小满，说你欺负我！”
“欺负，哪种欺负？”宋正将她揽回来，浅笑问道：“你确信，他们会听？”
“哪种欺负……”玉琳琅重复了一遍，瞬间脸红到了耳根，低声碎念道：“无赖！”
“只对你！”宋正盯着她的唇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叮咛一声，附身吻住她的唇。
时间似乎又过了许久，宋正终于餍足一般放开她，玉琳琅的眼睛里氤氲着一层水雾，动人地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她揉在怀里，紧一些，再紧一些。
“娇娇儿。”宋正低声唤她。
玉琳琅抬头，有意思茫然，“嗯？”
“我想好啦。”宋正坏笑地捏起她的下巴，“很早之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终于可以回答你了？”
“嗯？”玉琳琅又是一愣。
宋正不做解释，低声道：“我答应你，我娶你，咱们一块过日子。”
“哈？”玉琳琅的眼睛瞬间迷茫，片刻过后，从羞涩变成了恼羞成怒。
她突然想起，很早很早很早很早之前，在安平村里，她扯着他的袖子，一字一句说着。
……宋正，你娶我好不好，咱们一块过日子。
……你别急，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好么。宋正，这话从我嘴里问出来，就是逼着你做选择。你要是答应，咱么就成亲，你要是不答应，那你就走吧。我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更没办法装作大度……
……你好好考虑考虑，我……我很不错的。
玉琳琅：“……”
无赖啊，无耻啊！过了这么久，他在这个时候拿这个事情揶揄她！
“有句话叫过时不候，你知道么！雪峰将军！”玉琳琅冷哼了一声，转身要走，突然脚下一空，她来不及尖叫，已经落到了某个无赖的怀里，他低着头，嘴边弯起一抹最温暖的笑意，低声呢喃道：“不再考虑一下么？我很不错的！”
“不考虑不考虑，宋正，你这个无赖！”玉琳琅捂住脸，从指缝中看天空中的光，一点点漏进来，照进了她的心里，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有个清冷玉润的声音唤醒了一心求死的她。
“不考虑也不行，反正我这辈子赖定你了！”宋正低头用自己的胡茬子挠玉琳琅痒痒，玉琳琅被挠的没了法子，连连哀求着，“我投降，我投降，求求你，放过我吧，大人……”
那一双眼睛像是宝石一般透亮，宋正一晃神的片刻，玉琳琅从他怀里跳下来，扮了个鬼脸道：“走，我带你上山看迎春花去！”
初春的安平村美到极致，漫山遍野的迎春花都开了，一簇又一簇，或嫩黄，或粉红，或大红，远远看去，牛头山山头上一片姹紫嫣红。
天气晴好，宋正闲适地躺在草地上，偏头看去，玉琳琅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嘚瑟道：“这天儿真好，躺着晒太阳，神仙也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等过几天，我带去去采野果子去，保证你想整天待在山上，哪里也不想去！”
宋正嘴角微微上扬，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听到太后歇斯底里的哭喊：“皇帝，你以为宋元征是真心要帮你的么，他也在算计你，你真正要堤防的是他，他也是皇子，你杀了他，杀了他！”
还有那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一声声催他。
“雪峰，我走不了了，快，和我换个衣服！”
“废什么话，我让你跟我换衣服！”
“宋正，不要再当什么雪峰了。从这逃出去，忘了我们，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从心开始，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什么大周天下，什么盛世太平，与你无关！走，离开这里！”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替我活下去，永远不要再回到京城来！”
他合眼之前，对他说：“兄长，对不起……”
那时，宋正没明白这句“兄长”的含义，直到看到了他肩膀上一模一样的“宋”字，直到那日，他告诉宋濂，宋元征已经死了，宋濂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弓着背，对着他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
他的母亲原本是以为姓宋的普通民女，那一年，皇帝外出狩猎，醉酒扑到了她。自是君恩薄如纸，他转瞬就忘了，可是小姑娘却在那一夜有了身孕。原本不该收到关注的一个普通女子，却因为身孕招来杀身之祸，产子之日有人来夺子，她让家人带着孩子离开，谁也不知道，她生了一对双生儿。
其中一个不幸落在了民间，另外一个被路过的宋濂所救。
多年后，流落民间的那个站到了宋濂跟前，宋濂心中只叹造化弄人，于是……
他变成了影子，另外一个人的影子，永远不能示人真面目的影子。
先皇知道他们的身世么？
宋正也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他知道么？
亲手扶持自己见不得光的一个儿子，教他仁义礼智信，教他忠君爱国，教他辅佐君主……教他去扶持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谁知道呢，至始至终，先皇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宋正。
微风徐徐吹着，宋正闲适地翻了个身，随手从身边摘了朵花，插在玉琳琅的鬓边。
玉琳琅半睁着一只眼睛瞧他，嘟囔道：“你在想什么呢？”
宋正捏了捏她的下巴，低声呢喃道：“我在想，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孩……孩子……”玉琳琅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孩子！”
“咱们的孩子啊！”宋正笑道：“一年生一个，等十年以后，就能看到春天，山头上都是咱们的孩子在跑，咱们不住在村里了，就住在山上好了，建个大宅子，出门见山看云卷云舒，夜里静谧听夜枭轻啼……诶，你上哪儿去！”
玉琳琅拔起腿就跑，“我不嫁了，我不嫁了！你这不是要生孩子，你这是要放羊！宋正，我要回京师去，找个比你年轻比你英俊的……”
“你敢！”宋正哈哈大笑，长腿一迈，将玉琳琅提溜了回来，低下头，又是一个长长的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