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此,当时各地上缴国库的税银是形状各异、重量不等的‘银铤(长条形银块)’,是杨国忠力主将这些‘银铤’统一铸成五十两的船型银锭。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六百万两库银就不翼而飞了。联想到杨国忠当年倚靠着明皇(玄宗)最宠爱的杨贵妃,正是权势熏天的时候,所以臣认为这六百万两银子是被他贪墨了。”
德宗遗憾地说道:“可惜现在知道张国忠贪墨了那么多银子也没用了,当年杨氏一族在马嵬驿已经被全部处死,加之后来乱贼占据长安,左藏库都被乱贼洗劫一空,更不用说杨国忠的相府了。谁不知道逆贼安禄山对杨国忠恨之入骨,窃据长安最先被抄家的就是杨国忠府,也是唯一一个被抄家后还被焚毁的府邸。”
“陛下,您认为杨国忠会将贪墨的银子藏在长安吗?据说当年杨国忠非常清楚自己的相位与杨贵妃受宠爱的程度密不可分,他一直担心杨贵妃色衰失宠,自己的相位那时也就做到头了,所以他早就将这批赃银秘密运往了西川老家藏匿。”
德宗听了连连点头,说道:“爱卿这么一说,朕也依稀记起先帝曾说过,当时哥舒翰兵败潼关,是杨国忠力主明皇(玄宗)巡幸西川,他自己亲口说早已经在西川储存了一笔军费,莫非杨国忠口中的军费就是这六百万两贪墨的银子?”
“正是!臣多年前就听人说过,当年杨国忠怕明皇不相信自己所言,还主动将存放这笔银子的地点画了一份藏宝图给明皇,力谏明皇巡幸西川去指挥平叛。”
德宗听了半信半疑地说道:“朕怎么没听任何人说过还有藏宝图这件事?”
“陛下有所不知,这件事之所以没人知道,是因为明皇自拿到杨国忠的藏宝图,就没打算和任何人说。”
德宗听裴延龄说的绘声绘色,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如果朕没记错的话,裴爱卿是肃宗朝才中的进士,明皇在位时期,爱卿还是一名儒生。明皇时期的宫廷密事,爱卿如何得知?”
裴延龄不慌不忙地说道:“请陛下恕罪!陛下平日生活在皇宫大内,有些事你身为天子并不一定知道,但是在民间,却像故事一样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到这,裴延龄看德宗并未生气,才继续说道:“天下人几乎都知道,当年明皇到西川之时,本想在成都遥控天下,没想到留在北方平叛的大臣们却在灵武拥立先帝肃宗登基称帝,并遥尊身在成都的明皇为太上皇。这令明皇十分恼怒,欲暗中扶植在江南的永王李璘与肃宗分庭抗礼。但是那时正值安史逆贼猖狂,叛乱未靖又挑起自相残杀,明皇也自觉时机不妥,不能公开支持永王。于是,就让翰林学士李白将这份藏宝图秘密送给永王,让永王用这笔银子做军费来招兵买马壮大实力,争取先于肃宗立下平定逆贼的大功来争取天下人支持。”
“民间传说显然与理不通。当时肃宗占据西北一隅新立之时,兵力和财力都很虚弱,如果明皇对肃宗自立不满,为何不公开谴责肃宗,然后再将这批银子交给永王用来平叛,以此向天下表明态度岂不是更能达到扶植永王、打压肃宗的效果吗?”
“陛下,肃宗在灵武初立之时,高举平叛大旗,财力虽然不足,但是却深得关中百姓的民心,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等一批名将都主动拥戴肃宗。就军事实力而言,肃宗当时的实力在各路平叛大军中可谓是首屈一指。明皇之所以不愿公开支持永王,也是怕万一肃宗真的抢先收复长安、平定叛贼,到时候民自己反而骑虎难下。”
德宗点头说道:“爱卿如过这么说,朕也觉得明皇如此谨慎,确有一定的道理。”
“可是明皇的做法虽然隐蔽,但是却没能逃过肃宗的眼睛。肃宗一边伺机收复长安,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人到江南以‘永王谋逆’为名游说分化其势力,永王身边的将士们不愿为永王个人利益与肃宗的军队同室操戈,纷纷脱离永王并宣誓效忠于肃宗,永王见大势已去,欲举家逃奔岭南,后被郭子仪部将皇甫侁(shen)射杀。一直追随永王的李白同时被俘,后来辗转被押送到长安。”
裴延龄说道这,看着若有所思的德宗,故意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按理说李白追随永王谋逆,被俘后难逃腰斩极刑。可是,在郭子仪和李泌两人的力保之下,李白居然被免死流放夜郎。”
德宗听到这恍然大悟道:“爱卿的意思是说,李白将藏宝图交给了郭子仪和李泌才换取自己一条生路?”
“臣推测应该如此。而且被判流放的李白刚刚走到渝州(今重庆),朝廷就大赦天下,李白就这样被赦免了。然后他一路顺江而下,到当涂投奔了自己的叔叔李阳冰,两年以后却莫名其妙的酒醉后下江捞月,最后溺水而亡。”
“爱卿为何怀疑李白之死莫名其妙?”
“陛下,李白善饮酒天下闻名,据说他越是饮酒头脑越是清醒,杜工部(杜甫)曾作诗‘李白斗酒诗百篇’来夸他的酒量,他怎么会那么容易醉酒呢?况且他死时已是深秋,江边月夜更是寒风刺骨,他又怎么可能会独自一人泛舟江上去捞月呢?”
“爱卿的意思是李白死于非命?”
“正是。”
“何以为证?”
“李白的叔叔李阳冰后来曾经任集贤院学士,臣初入仕途正是在集贤苑任校书郎。有一天正是臣值夜,发现李学士并未回家,而是在书房独自饮酒,臣就陪着他喝了几杯。后来他醉了开始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其中就有一句,‘汾阳王,我侄儿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了你,为何还要让郭曙将他灭口’这句话。”
“你说什么?李阳冰亲口说汾阳王让郭曙把李白杀了灭口?”
“正是!”
德宗沉着脸说道:“如果李阳冰说的属实,那么杀掉李白的就应该是郭曙。那时朕还未成年,但如果朕没有记错,平定永王之后,郭曙确实曾在宣州带兵驻留过几年。”
“臣今日和陛下说这件事,就是想让陛下责成大理寺找郭曙将军,调查一下当年的传闻是否属实。”
德宗冷笑道:“哼哼!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大理寺又能问出什么来?再说郭曙现在身为左金吾大将军,又是汾阳王的儿子,为稳妥起见,还是让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来个三司会审,这么做,不仅表示朕尊重汾阳王,也能让郭曙知道朕对此事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
第二天朝会上,德宗突然宣布将左金吾将军郭曙当场收监,然后将李白参与永王谋反的前后经过粗略说了一下,把藏宝图一事隐去未提,最后责成御史中丞武元衡、刑部尚书关播和大理寺卿郑云逵组织人员,重新调查李白之死。
德宗此举太过突然,群臣一时间不明所以,当时都被惊的目瞪口呆。
宰相柳浑马上站出来说道:“臣听陛下所言,是听闻郭曙与李白之死有关,臣以为郭曙将军身为左金吾将军、汾阳王之子,又是奉天靖难的功臣,仅凭道听途说之词就将郭曙羁押入监,此举太过草率,请陛下三思。”
张延赏因为前些天柳浑拆穿了自己诬陷李万的阴谋,一直怀恨在心,此时马上站出来说道:“柳相公,正因为郭曙是位高权重的勋贵后人,所以陛下才谨慎行事,将郭曙交由三法司会审。况且,‘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现在的证据证明郭曙有重大嫌疑,为防止他逃匿必须将他收监,柳相公能保证他不畏罪潜逃吗?”
柳浑针锋相对地说道:“哼!柳某虽然不能保证,但也不会利用捕风捉影的证据来构陷他人以泄私愤!”
张延赏被柳浑这番话噎的一时无语,吱唔着说道:“你,你什么意思?”
“张相公还好意思问柳某什么意思?好,我就告诉你,我决不会因为贪恋权位而失去气节!张相公不是让人转告柳某‘公能寡言,相位可保久远’吗?柳某今天就答复张相公,柳浑头可断,但是想让柳浑装聋作哑却绝不可能!”
德宗听到二人当着满大殿的官员争吵起来,马上站起身怒斥道:“二位宰职当众争吵,成何体统?通通都给朕退下!”说完,拂袖离去。
……..
御史中丞武元衡刚回到御史台,侍御史杜黄裳就来求见,武元衡不用猜就知道他肯定是为郭曙一案而来。
果然,杜黄裳当面请求由他代表御史台,参与审理郭曙一案。
武元衡说道:“杜御史的心情本官能理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杜御史出身于朔方军,是汾阳王的旧部,此时代表御史台参与审理郭将军一案,本官怕你关心则乱。而且由你代表御史台也不妥当,我看最好还是让监察御史李绛出面为宜。”
“中丞大人,下官担心李绛经验不足。”
“杜御史,李绛性格刚直、嫉恶如仇,如果在审案过程中发现问题,他一定会据理力争,这一点请你放心。另外,李绛除了能恪尽职守以外,他和汾阳王府上下没有丝毫关系,即便在审案过程中言辞激烈一些,也不会有人浮想联翩。但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杜御史身上,肯定会有人到陛下面前去要求你回避,一旦陛下金口一开,杜御史最终还得退出此案。”
其实杜黄裳也明白武元衡所说的道理,但是他实在着急,只好说道:“中丞大人可否通知李绛,每日他从三法司回来,将当日会审的情况介绍给下官。”
“当然可以。你去将李绛找来,本官当面跟他讲。”
杜黄裳马上去找李绛,然后一起来到武元衡面前。
武元衡说道:“李郎,本官让你代表御史台参加郭曙一案的三司会审,你要知道,郭将军乃是汾阳王后人,而且还是奉天靖难功臣,审理过程一定要公正严明。刑部尚书关播(自务元),虽自诩是汉寿亭侯关羽的后人,但他只是个尸位素餐之人,不要指望他能有所担当,到时候肯定是大理寺主导此案。你代表御史台,在审案过程中一定依规办案,发现有不符规矩之处,必须据理力争,绝不能因大理寺官员施压而妥协枉法。”
“请中丞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武元衡点头说道:“还有,本官公务繁忙,没有闲暇时间专注于此案,每日你从三法司回来,将当日会审情况向杜御史汇报,如果本官需要了解案情,可随时找杜御史询问。”
………
刑部尚书关播回到刑部以后愁眉苦脸,心中暗自叫苦,觉得自己又被无端的卷入了漩涡。他如今已年过七旬,什么责任也不愿意担,只想平平安安的混个高官致仕。所以在当初卢杞弄权的时候,他为了不得罪卢杞,不惜忍受着百官的讥笑,心甘情愿的做一个伴食宰相。可是,即便这样,在卢杞被贬以后,自己也被罢去了相位,降为刑部尚书。没想到如今又碰上郭曙这个案子,这实在让他心有余悸,怕稍有不慎,自己的连刑部尚书之位都难保。
正在此时,刑部侍郎高郢(字公楚)来找自己,关播脑袋中突然灵光乍现,一手抚着自己的额头一边痛苦的对高郢说道:“高侍郎,你来的正好,本官这两日不知为何,总是感到头晕目眩,恐怕明天得向陛下告病了。今天陛下降旨三法司会审郭曙,高侍郎就辛苦一下,看看我们刑部派谁去合适。”
高郢猜到这个胆小怕事的尚书大人又在耍花招,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谁让人家是尚书大人呢。高郢只好说道:“郭曙的身份特殊,审理过程绝不能出现纰漏。尚书大人请安心休养,下官让刑部郎中郑珣瑜(字元伯)每日去参加三法司会审。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下官会及时派人到府上通知尚书大人。”
关播听了暗自窃喜,嘴上却无力的说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高侍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