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尘土草屑行到天上。
等待,如此惶恐。
殷站在帐外树下一动不动等了半宿,就差没化成一块俊美异常的望妻石。
入寒渊抱着手臂靠在树干上,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殿下,我问几句话,您可别嫌我嗦。”
殷望着主帐的方向,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入寒渊,只道:“阁下请讲。”
“殿下您难道不觉得,自从她跟了你之后,便一直在受伤么?”
夜风摇得枝头树叶沙沙一阵响,殷眸光一凝,入寒渊继续道:“我虽与夜百鬼没什么往来,但至少也算她的一个同门,半个师兄,小时候也是一起上过课的。她当初在风倾楼里过得那么舒坦,一身武艺惊世骇俗,旁人单是听闻她夜百鬼的名号便会吓破了胆,又有九千策宠着她护着她,就连楼主也不能拿她如何。”
说着,入寒渊微微一顿,语调微寒,“可她如今却躺在病榻上,命悬一线奄奄一息,功体被废,就连孩子也生出不了。我不是在责怪您没有护好她,我只是想问问,她当真适合过您给她的生活么?她还有更好的选择,不是么?”
不等殷回答,入寒渊凝着蛇一般犀利的目光,又问:“殿下,若是要为她舍了这千秋帝王业,您,可舍得?”
月色清寒,映在殷沉沉眼底,像那深海之渊,浩瀚波澜。没人知道这一刻的他在想些什么。
寂静一刹,一刹又似永恒。
入寒渊问完了自己想问的,便不再说话,也不催着殷回答他本就没指望他能回答。
风吹叶落,入寒渊伸手从半空中抓了片叶子把玩,没再去看殷。从心底里说,他其实不太待见这位俊美妖异城府无双的世子殿下,九千策小心翼翼守了整整十年的小师妹突然就被这个外人给抢了,他真是替九千策不值。
入寒渊眼底一寒,他手里的落叶便随之碎成了几片。
便在此时,边晴端着一盆深红的血水掀开帘子出了主帐,殷看见她手里那样一大盆血,眼底不由一痛。入寒渊走上前接过血盆问道:“如何?”
“有我出手,当然不会有事啦。”边晴活动活动有些酸涩的肩膀和脖子。
殷终于放下了心,谢道:“多谢姑娘援手相救。”正准备走进帐子里去照顾柏,他却突然被边晴叫住。
“殿下,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姑娘请讲。”
“你跟那位姑娘真的是夫妻?那为什么那位姑娘还是个处……唔!小渊你捂我嘴巴做什么!”边晴奋力从入寒渊手底下挣扎出来,她平日里见不到旁人,所以准备抓紧这个机会好好了解一下寻常夫妻的相处之道。
边晴按住面色古怪的入寒渊,非常有毅力的继续问道:“殿下,夫妻之间也可以不做那种事的吗?那为什么小渊每天晚上都要缠着我不放,说什么是例行公事?就连在马车上的时候都……哎,小渊你放我下来!我还没问完呐……!”
入寒渊哪里还会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扛着她走进为他二人准备的营帐里,例行公事去了。
殷回到柏的床边,坐下,牵起她放在在被子外的微凉手掌,暖在自己的掌心里。半晌,他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她那依旧紧闭的眼。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一夜幽静深沉,这一夜有人恩恩爱爱翻云覆雨,有人坐在床边痴痴守望,还有人忽然自梦中惊醒。
一帐烛光熠熠,熠熠烛光映照床上熟睡之人的娇媚容颜。
一刹有梦惊心,像那暴雨骤降于心田,溢出眼角,床榻之上,步生娇赫然睁开了眼睛。
☆、第110章步月吟
夜色幽幽深而沉,沉在人斑斓的梦里,梦里,有翘角高楼灯火通明熙熙攘攘。
这莺歌燕舞的青楼,便是她出生的地方。
故时旧忆忽入梦,殷十三守在步生娇的床边,突然看见她微微皱了皱眉。他以为她要醒了,连忙凑过去,却听见她极低的喃喃了句:“……娘亲……”
娘亲,她美丽的娘亲,本是青楼里最炙手可热的花魁,多少男人挣破了脑袋只为求娘亲看他们一眼。
但她的娘亲却因为怀上了她,被贬成了楼里日日与烟灰相伴的下等厨娘。
她依稀记得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娘亲忙完了手里的活,便会抱着她反复哼唱着同一首歌谣:
皎皎当春月,
脉脉隔雕棂。
夜彻步芳yīn,
徘徊惜娉婷。
……
听旁人说,这一首《步月吟》,是当年她的父亲写给娘亲的情诗。
佳人俏,才子俊。
步月吟,诗成情。
从此,她那美丽又痴情的花魁娘亲,便恋上了当年那还是个穷书生的父亲,似那飞蛾扑火一般义无反顾。
向来风尘女子多重情,娘亲知道父亲心有治国抱负,奈何家境贫寒,就连去王都的盘缠也没有。那一年,娘亲瞒下她已怀有身孕的事情,将自己多年攒下的积蓄都jiāo给父亲,助他赴王都赶考。
不求他一朝富贵莫忘莫负。
只愿他一路顺风仕途平坦。
他若安好,便已足矣。
她的娘亲到底是有眼光,被娘亲看中的父亲当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一年后的应考那日,父亲当朝赋诗一首《醉花间》,字字句句文采飞扬,瞬间俘得王女芳心一颗,从此飞黄腾达,入赘帝王家。
大婚那日,当朝新婚驸马,她的父亲,饮酒三杯成诗一首,一首《点红妆》赞尽他与王女之间的恩爱情意,羡煞世人传为佳话。
一时间,茶馆里说书的,戏院里唱戏的,就连青楼中会哼点小曲儿的,都少不了常常用各自的方式,为客人叙述这一对模范夫妻的故事。
在那些日日传唱着《点红妆》的日子里,已然沦为下等厨娘的娘亲看不出有多伤神,却总会抱着她自言自语般低低的笑:“步月,宝贝,他留给我的宝贝……”
笑过之后,又轻轻哼唱起来:
皎皎当春月,
脉脉隔雕棂。
夜彻步芳yīn,
徘徊惜娉婷。
……
字句很美,但自她记事起,她便一直不喜欢《步月吟》这首诗。负心男人写的滥情诗,有什么好,哪里值得娘亲这般念念不忘。
可她却很喜欢步月这个名字,因为这名字是娘亲为她起的,哪怕这名字背后仍旧是娘亲对她父亲割舍不断的深深思念。
时光流逝如江水涛涛,又过两年,她长到三岁时,她那位当了驸马做了大官的父亲提议要携妻春游,赏一赏国家大好山河。
这一赏便一路赏到了他的故乡,她和娘亲所在的城镇。
那一天,镇子的街道里有王宫车队浩浩dàngdàng,车队的仪驾上坐着她的父亲还有他的王族妻子。
那一天,镇子的街道边站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众人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只为看一眼这对传闻里的模范恩爱夫妻。
那一天,娘亲带着她挤在闷热的人推里,指着仪驾上那清隽的男子低低的朝她道:“看,那就是你的父亲,多英俊。”
那时她看着那样光鲜亮丽的父亲,心里在想,英俊,着实英俊,独有其表,斯文败类。
眼见着车队仪驾缓缓自她面前经过,她突然撒开了娘亲的手,直直冲到了仪驾前。
车队猛地一停,众人齐齐一惊,她抬手指着仪驾里他的父亲,说:“你,好。”
你,忘恩负义薄幸滥情,好,真好
她说得极冷,父亲听得一愣,微微沉下了脸色,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时娘亲慌忙从人群堆里挤出来,抱住她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赔着罪。
那天春光暖软,洒在娘亲破洞补丁的粗布麻衣上,映照在娘亲微散的鬓角,隐隐可见几根灰白银丝。
父亲没有仔细去看这样卑微的娘亲,挥挥手示意在旁的侍从将她们赶到街边。
车队又一次缓缓上路,她听见那纱帘轻飘的仪驾里飘出父亲稍显不悦的话语:“真是晦气……”
真是晦气,让那样一身灰尘的娘亲入了他的眼。
夜风乍起,冲开帘子闯入营帐,掠得桌上烛火猛然一摇。殷十三看见步生娇突然死死揪紧了身下的床单,像是在隐忍克制着顷刻翻涌而起的滔天杀意。
她攥得很紧,像是发了狠一般,眼见掌心便要渗出血来,殷十三连忙去掰她的手指,“步月,步月,醒醒……”
步生娇却没有醒,像是陷进了记忆最深处的角落里,外界的声音传不进去,她自己也出不来。
忽有一双手抚上她的脸颊,暖得像那冬日厨房里的炭火,掌心和指腹长有微薄的茧,刮擦在她脸上的皮肤,微痒。
记忆里,娘亲的那双手便是这般触感。
殷十三正抚着步生娇的侧脸低低安抚,她忽然翻了个身,捉住他的手掌将他拉到床上,偎进他的怀里。
这怀抱也很暖,像那悬挂在太阳边上的云彩,又柔又软,透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每当娘亲这般抱着她,她便觉得开心,就像现在一样。
所以这人果然是娘亲没错。
于是步生娇越发紧的抱住殷十三,将自己的整个脑袋都埋进他的胸口。
殷十三虽然很高兴她这般亲近自己,却又担心她一不小心把自己给闷死,他稍稍后退几分调整了一下姿势,动作间,步生娇皱起眉心紧紧揪着他的衣服有些抗拒,像是在害怕他的远去。
殷十三揽着她与自己靠近了些,又伸手在她的肩背上一下一下轻而缓的拍着。这个动作还是他某次无意撞见他家主子哄着主子夫人睡觉时,跟他那位主子学来的。
据说这个动作的杀伤力极大,可以驱散烦恼,安抚暴躁,赶走不开心。
步生娇果然渐渐舒展了眉头平静下来小的时候,娘亲也总是这般哄着她入眠。
殷十三侧卧在她身前,压迫到肩膀贯穿的伤口,没过多久这伤口便又渗出血来。丝丝铁锈般血腥的气味飘入步生娇的鼻子里,她那紧闭的眼角忽然落下一颗泪来。
血,遍地满墙的血,敌军的血,娘亲的血,全都沾在她的手心上。
那一年她五岁。
中原各国战乱不断,今日你打赢了我,明日又有旁人来乱了你的国。
国之角逐,赢,百姓苦;输,百姓苦。
那一日敌军攻破了镇子,打砸抢烧自不必说,虽不是屠城,却还不如屠城。
寻常百姓被打家劫舍,丢了钱财,从此流落荒野生死无依,真的活不下去了大不了一死了之。
青楼里的姑娘们却连死也做不到。
若是有些名气的花魁倒还稍好一些,被掳去献给有品级的将领后,只要乖乖听话不犯傻不犯事,至少不会过得太差。
最惨的是娘亲那样尚有几分姿色的下人。
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可以欺侮。
用完了就扔,扔掉后又被另一个人捡起来重复利用。
敌军闯入青楼的那一天,娘亲将她打晕了锁在柜子里。她醒来时,透过柜门的缝隙,看见一群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老或少的丑陋男人围着她的娘亲,周边散落了一地碎裂的衣袍。
她在青楼里生长了五年,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些男人在军营里禁锢了许久,如今终得释放,自然是异常投入贪得无厌得很,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身后的柜子里竟然藏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娃娃,也没有人知道她一个五岁的小女娃娃,竟然在袖子里藏了刀。
自她四岁时起,这柄小刀便一直藏在她的袖子里,日日夜夜从不离身。
四岁,那是她第一次杀人的年纪。
她承袭了娘亲的美貌,长到四岁时眉目间便已有了几分楚楚而娇媚的神韵。青楼向来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有那么几个癖好特殊的家伙对她动了歪心思,也很正常。
第一个接近她的人,在某个冬日的晚上将她掳到十里外的荒山里,那时她不争不吵不哭不闹,趁着那人匆匆忙忙脱他衣服的时候,一刀穿心杀了他。血水从他的伤口里溅出来,喷泉一般喷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她用手背抹了一把,放在嘴边舔了舔,又腥又甜。
她跑到山里河边,月下河水映着她冷冽的眼,满身的血,她噗通一下跳进河水里,就着这刀割般寒凉刺骨的液体,把自己身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洗了个干净。
第二日娘亲醒来时,看见她安安稳稳睡在她的怀里,娘亲唤她起床,她依偎进娘亲的怀里蹭了蹭,撒娇赖着再多睡一会儿一切都是往常平静安好的模样。
第一个接近她的人被她杀了,剩下的那几个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她闷死在绵软的被褥里。
青楼里接二连三死了人,却没有人打算报官,反正都是些不重要的低等下人,将尸体处理了便是,何必弄出好大的动静平白惹得晦气,坏了生意。
没有人知道是她下的手,就像那一日没有一个敌军察觉她用小刀一点一点挑开了锁,悄无声息的站到他们身后,迅速将他们一个一个的杀了。
大量的血水漫过地板,洒上白墙,还有几颗溅到了天花板上,她站在血泊里,看见倒在地上遍体鳞伤的娘亲流着眼泪,朝她哀求着说:“杀了我……”
四岁,她杀了第一个人。
五岁,她杀了她的母亲。
那一天,她手里握着滴血的刀,站在母亲的尸体旁边,没有哭。
她为什么要哭呢,她想,最该哭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的那位父亲。
哪怕她的父亲念着娘亲一丁点的好,在他飞黄腾达之后把娘亲从青楼里接出来,不需要接进他的府里,哪怕是让她们母女二人独自谋生,她那美丽温柔善良的娘亲,也就不会痛苦到求着她,杀了她。
那一天,她站在母亲的尸体边,缓缓蹲下来,伸出她满是血水的手,覆上母亲死不瞑目的眼,心里在发誓,迟早有一天,她要让她那所谓的父亲,哭着跪在她的脚底下,求着她,杀了他。
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