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安宁河滚滚流水,上方高天群星闪烁,一轮残月如钩。
这个地方虽然地处偏远,但是有坏自然也有好,若是换做别处,恐怕难得见到如此星空了。
这个夜晚极为宁静,也极为喧嚣。
柴溪微微仰头,望着天上星辰。
自古以来,凡是方外之人,无论修行何道,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便是为了追求天人合一。风水一道也是如此,柴溪师门传承久远,寻根论主,可以寻到风水鼻祖郭璞郭仙人。郭璞在风水界的地位,基本上算得上是开派祖师了,大概类似曹操在盗墓界的地位,甚至犹有过之。
但哪怕柴溪不要脸些,往自己师门脸上贴金,却也说不出自己传承的乃是风水之道最为高深的一脉。因为,郭璞祖师除了撰写《葬经》之外,最为拿手的天星风水之道,柴溪师门可是哪怕半点都没有继承到。
但凡说到风水之道,往往逃不过山水二字,而山水之中,又以得水为上,藏风次之。有水之山,方能称得上龙,无水之山,那么便只是山而已。但是天星风水,便是这其中唯一的特例,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例外了。
风水之道,最为高深的莫过于天星风水,没有之一。
天星风水,顾名思义,若用其法,不仅需要观山断水,还得要日月星辰。自从有人类以来,先辈们就经常夜观天象,研究星辰的运行轨道,再结合一些其他数据,用来推测吉凶祸福。因此,郭璞便汇聚先辈经验,从而创出此道。
其核心便是,四方天地之间距,相去八万四千里,人之心肾之间距,共有八寸四分,人体乃有金木水火土,此为五行,自有相生相克之道。同时又上应五天星元,天下山川地理,也可以对应天穹二十四星。
以山川地理断星之祸福吉凶,再以星之祸福,反推风水吉凶。故星有好坏,地有吉凶。
因此,早在柴溪那时候,千年之前,便有规矩,若非天星风水大成,不得称郭璞传人。
如果柴溪的师父将自己乃是郭璞嫡传的话放到外面风水界去,恐怕就要被群起而攻之了。基本上,凡是风水门派,不管有没有关系,凡是拜祖师爷都要加上一个郭璞郭仙人,但是要说嫡传,还没谁敢认这个身份。要是没有两把刷子,真要丢大脸的。
不过正因为柴溪的师门避世而居,常年只有师徒三人,至少极少的时候,会有师父的朋友来小坐,因此她的师父有时候激动了,嘴上没有个把门的,便开始自吹自擂了。都说子不嫌母丑,身为传人,自然也不可能嫌弃自家师门。
柴溪还记得她不太懂事的时候,曾经拿着师门并无半点天星风水传承这一处疑点与师兄据理力争,认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他们师门真的是郭璞祖师传下来的。师兄对柴溪素来和煦,便是脸都没有红过,于是柴溪很轻松的把他说服了。
接下来,他们这一大一小两个熊孩子去找师父,打算跟师父辩论一下这个问题。当然,他们的师父难得暴怒,根本不打算解释,拿着拐杖就向他们砸去,恨不得捶死这两个不敬祖师的混球。不过他年纪大了,跑不快,最后还是被两人逃了。
柴溪一边跑,还一边挤兑自家师父是强权,明明没有传承天星风水秘术,还不让她说。
师父气的胡子直翘,一怒指着柴溪的师兄,问:“小兔崽子,你就是这么教你师妹的?”
师兄想了想,说:“师父,其实……我觉得阿溪说的有道理啊。”
“你们……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给我滚,滚远点,不想看到你们!”
自此之后,被柴溪这个不孝弟子刺激,她的师父便将注意力转到了阅读师门留下来的典籍之上。虽然不能确定自家是否是郭璞祖师嫡传,但是他们师门肯定是风水正脉这是无疑的,翻阅了不少典籍之后,竟然真的找到了天星风水秘术的一些线索。
这下师父得意了,把师兄妹两人叫了过来,大摆师父架子,狠狠地教训了一通。
自此之后,柴溪的师父便将重点转移到了修习天星风水上面。只是好景不长,没有等他修出个什么成就,将之传给两个徒弟,就不得不去还人家人情,因此这件事情就这么搁置了。此事,便是柴溪也有些遗憾。
本来死前,她再也没有机会见识这一门几进失传的绝学了。
可是如今醒过来,柴溪倒是看开了。千年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星辰黯淡,天空之中,能够看到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要是真的天星风水之道的传人行走于世,恐怕还比不上她。老天爷不给这面子,谁也是没办法的。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想来自己还在,师兄或许也还在某个地方等她,他们一脉传承终究没有断绝,师父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吧?柴溪虽然经常惹他生气,被骂过无数次不孝弟子,但是实际上她心中,师父的分量也是极重的。
当初师兄妹两人互相为对方准备后手,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师父。只是他老人家死意已决,当初便一心求死,只打算为柴溪师兄妹两换一线活命之机,若是他们两个虽然风水之道得了真传,但是毕竟还是不如师父几十年阅历,棋差一招,没有能够挽回他。
而且,天道也不是那么好欺瞒的,断去一个王朝的气运,这般因果总得有人来承担,他们师门就三个人,柴溪既然逃掉了,那么总会有别人替她承担。不可能门派中三人都逃掉的,柴溪也不敢有此奢望,她只能企盼自己的后手也起了效果,至少把师兄捞出来了吧。
柴溪站在河边,望着流水,直到夜风骤起,感到了一阵凉意,她才回过神来。
意识一阵恍惚。
许是今天因果了结,替原主报了仇的缘故,她只觉得心中一阵轻松,没有了负担,不免就又回想起了从前。在这个世界上立足越久,她便越想念从前,只是往者不可追,便是再怎么想,也是徒劳而已。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
柴溪弯下腰,捧起一手水,看着印在其中的满天星辰,看着它一点点的从指缝中流下,轻声说:“师父,我很好。若是有机会,我会去看看您老人家的。”说罢,她想了想,又道:“明日我就打算离开了,今天还要去看看这具身体的母亲,我便不多留了,您好好保重。”
尽管隔着万水千山,但是却在同一片夜空下,柴溪想来,师父一生执着于天星风水以及师门传承,如今两样愿望都得到了满足,这片星空也会将这个消息带给他的。
柴溪将手中剩余的水珠撒尽,便离开了河边。
此地距离原主娘亲的坟墓不远,大概只有几百步,柴溪特意选择此地,便是打算忙完后去看看她。
这座孤坟一直静静伫立在这里。
柴溪最近些日子没来,坟上便顽强的又生出了许多冒尖的杂草。
走上前去,柴溪半跪在地上,抿了抿嘴唇,才说:“妈妈,我又来了。”因为她没有母亲,自小便是被师父师兄带大,两世为人,这座坟墓是她唯一的母亲,因此柴溪顿了顿,还是艰难的喊出了称呼。
一边说话,她一边下意识的伸手,开始将那些杂草一点点的□□。
这些事情,在五年间,原主已经做过无数次了,此时给她的感觉无比熟悉。
坟墓自然不会回答她。
第一句喊了出来,剩下的似乎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
柴溪靠在坟包边上,和原主之前一样,慢慢说着这几日的经历。
“虽然您的女儿已经不在了,但是我替她报了仇,也算是还清了占据她身躯的因果吧。既然继承了这具身体,您也是我的母亲。请您放心吧,欺负她的人都已经遭到报应了,剩下唯一一个,也被捕快抓走了。”
“我记得您是蓉城人,从前曾经念叨过好几次,您的家在哪里,家里有哪些人,您很想很想回家。外婆身体本来就不好,您突然失踪了,她应该会很担心,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外公平日里挺严肃的,不怎么喜欢说话,但是对您这个女儿也是百般疼爱的。”
“他们只有您这么一个独女,突然就失踪失去了音讯,肯定不好过的。您很担心他们,希望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告诉他们你过得很好,没有受任何委屈,让他们不要担心,这些我都记得,我都记得的。”
柴溪开始还可以平静的跟坟墓对话,可是说着说着,记忆上涌,她不知不觉,竟然感同身受,已然泪流满面。无论是原主和她,都没有见过这具身体的外公外婆,可是当原主母亲之前的话一一回荡的时候,她已然可以清楚地勾勒出两位老人的音容笑貌。
她本来以为,这些事情毕竟不是她的亲身经历,隔着一层,或许不会让她有太多的动容,可是事实上,有着原主的记忆,柴溪又是一个正常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遇到这些事情,她又哪里可以安然置身事外呢?
已经过去十几年,物是人非了,之前妈妈告诉她这些话或许早已经不能用了,两位老人家现在也快五十了,他们失去唯一的女儿,打击那么重,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人世。但是这些柴溪并没有提,一个字都没有。现在也只能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了。
柴溪擦了擦眼泪,可是泪水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依然一滴一滴坚强的挂在她的脸颊上。这么一来,柴溪干脆不擦了,她哽咽了一下,才说:“我就要走了,现在我没有本事将您带回去,您请耐心的等一等吧,我会带您回家的。”
“一定会的,您会看到好好的外公外婆,您会看到您想了一辈子的家。”
柴溪说着说着,便觉得累了,她靠在坟头上,不知不觉便睡去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然微亮。
她最后看了一眼坟包,再看了看在隐约的朝阳映衬下,仿佛展翅凤凰的山峰,轻声说:“妈妈,再见,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