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浅这话音一落,邢在嫣忽然笑道:“那真是多谢叶公子了。”
叶深浅笑道:“谢我作甚?”
邢在嫣秀眉一扬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见过这么好笑的话。你说我是不是该谢你?”
叶深浅淡淡道:“那你想不想听听这笑话是从何而来的。”
“想,我当然想听。”
邢在嫣宛然一笑,然后袅袅娜娜地挪过来,坐在了叶深浅的对面,将刀摆出放在桌上。
她仿佛一朵紫云从东方而来,正好被这话里的风一吹,吹到了叶深浅的眼前。
叶深浅笑道:“我这一路走来,就听下人说罗二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每日都要焚香祝祷才行。可在这位假罗二夫人的身上,我却没有闻到半点香火味,只有浓浓的脂粉味。”
邢在嫣笑道:“这有什么奇怪?正是因为脂粉味太浓,你才闻不到香火味。”
叶深浅淡笑道:“可我倒觉得她之所以盖上这脂粉味,是想把别的味道给压下去。”
邢在嫣面色微变道:“别的味道?”
叶深浅笑道:“小厨房的味道,还有‘合香楼’香碱的味道。”
小厨房里是酱醋蒜漫天飞,而那香碱则是洗衣用的东西。
所以主人家即便过得再落魄,也是沾不上这两样味道的。
邢在嫣好整以暇地拨弄着发丝,不急不缓道:“就因为这个?”
叶深浅继续道:“除此以外,她这夫人也太不像个夫人,反倒像是个深受主子宠爱的姑姑或是嬷嬷,自我入了这房间,她就连看都不敢看你一眼,而且那端茶送水的姿态,只怕也做得要比你要好多了。由此可见,你才是真正的罗二夫人,而她则是你的侍女。”
邢在嫣辩无可辩,索性坦然一笑道:“看来叶公子的确是细致入微,不愧是曾经破了陈年悬案,捉了巨盗的楚小捕头。”
她这话音一落,那位假罗二夫人便欣欣然地站了起来,笑盈盈地看着叶深浅。
而叶深浅被邢在嫣点破身份后,也只目光一闪,清浅一笑道:“夫人这般考验我,想必也是为了罗知夏。”
邢在嫣笑道:“就算是病得急了,我也不愿找个江湖郎中。你若真能帮上忙,我自会全力配合你。”
叶深浅笑道:“得了夫人的承诺,看来我是可以安心走了。”
邢在嫣叹了口气道:“可惜你现在还不能走,因为还有一件事我想同叶公子说道。”
她这话音一落,一旁的胖美人侍女就动了起来。
她虽然生得较旁人胖些,动起来时却无比灵活,迅疾得好似一只离弦之箭,只一个眨眼间就扑到了桌上。
她这一扑,桌上摆着的那把粉面芙蓉似的刀就到了她的手里。
胖美人手腕一动,刀光一转,竟攒向了一旁静坐着的邢在嫣。
叶深浅只觉得她接下来或许是要考较自己的武功,却万万没想到她身为侍女,竟要在客人面前谋杀自家的主人?
叶深浅一个闪身到了她的跟前,手也在一瞬间搭了过来。
他这平平静静地一搭,就好似分花拂柳一般轻巧,只“夺”地一声,便把这把带了女儿香的好刀给折成两截,一截到了他手中,另一截仍在胖美人那边。
胖美人却只管把头一低,连人带刀风风火火地撞向叶深浅,好似一枚夹了刀的炮弹,以破山裂石之势袭来。她是云鬓带香风,雾髻抖珠花,可这头骨却比天上掉下来的陨铁还硬,只要撞到人身上,保准那五脏移了位,六腑裂了缝。
叶深浅一刀架住她的断刀,一脚抵住她的胸口。
可他却没有防住来自背后的一掌。
邢在嫣的一掌。
她这一掌居然不是朝着胖美人的,而是势不可当地冲着叶深浅而来的。
而且这一掌不为试探,也不为令他分神,竟含了十成十的掌力,裹挟了一万分的杀气。
原来先前那胖美人的一刀,只为了令叶深浅分神救援,而对身后之人放下防范。
可她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叶深浅的身上,却被对方以“万象神功”一震震开,如破肉折骨一般倒飞出去,飞了三尺又三尺,直撞翻了桌椅,倒在地上吐了口血出来。
胖美人急忙退到她的身边,查看她的伤势。
叶深浅也好整以暇地拨弄了一把手上的断刀,好似弹琴挑弦般在上面弹了一弹。
他这随手一弹,就弄出了清脆的一响,在上面留下了一枚指印。
“我实在是不明白,夫人既还仰赖着我去救罗知夏的命,怎么会想先要了我的命?”
邢在嫣推开了胖侍女,拭了拭嘴角的血,眼底寒霜带雪道:“因为我现在叫邢在嫣,之前却叫方侍艳。”
叶深浅敛眉道:“你原本姓方?”
邢在嫣道:“我是姓方,‘琉璃虎’方侍金,‘嚣天鹰’方侍英,‘折桂手’方侍花,这三个人都是我的哥哥。”
叶深浅叹道:“而他们三个都死在我的手下。”
邢在嫣叹道:“他们本就是打家劫舍的强人,被你收拾了也无可厚非。可这三个人再怎么不成器,也是我的哥哥,我若不为他们做点什么,死了也没法子安心。”
叶深浅淡淡道:“所以你请我来是为了要我去陪你哥哥?”
邢在嫣却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他们是该死,但罗知夏却不该死。”
叶深浅不由哑然失笑,眼珠子转了一转道:“你一边想着杀我,一边想着让我去给罗知夏查案?你不觉得这听起来很可笑?”
邢在嫣淡淡道:“那一掌不是要你的命,是在你的身上种下点东西。”
叶深浅动了动内息,仿佛一下子察觉到了什么似的,面上变了颜色道:“你刚刚使的是‘药师掌’里的‘血桐风铃’。”
邢在嫣道:“家师的确是苏秀色,可我还请教过‘药师门’的袁琼崖,学过这以血炼毒的‘药师掌’。你如今已经中了我掌中的血毒,七日之后就得毒发。”
叶深浅不解道:“可血毒一经使出,你也要元气大伤。就为了那三个不成器的哥哥,你就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
邢在嫣凄然一笑道:“我是能活下去的,不过活得差一些罢了。其实你也能活下去,只要你能破了这案子,救了知夏,咱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解药也自然奉上,我这一条贱命,也随你处置。”
可他若破不了这案子,这恩怨便仍横在他们之间,赤霞庄内只怕也要多上一位亡灵了。
风催霞虽是女神医,但要配置解药也需至少一月的功夫,所以叶深浅现在唯一能仰仗的,就只有这邢在嫣手上的解药了。
叶深浅叹了口气道:“可就算你不拿这毒来逼我,我也是会去破案的。”
邢在嫣却看了看他,眸光在一瞬间沉凝如海。
“我相信你的能力,可我实在不相信你的人品。你为何只做了短短一年的捕头,为何会被人赶出公门,你自己心知肚明,又何须我在此多言?”
所以与其相信对方,还不如相信自己舍命种下的毒。
叶深浅面色沉沉,却没有答话。
他只做了一年的捕头,或是因为厌倦了循规蹈矩的公门生活,或是因为更加向往充满刺激的浪子生涯,但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放走了一个凶犯,以至于再也无法留在公门。
他没法将放走这凶犯的原因公之于众,所以众人皆猜他是徇了私,纵了情,为了朋友而无视了法度,所以即便立下了大功,也只能被赶出公门。
邢在嫣只淡淡道:“这宴上有许多人都是你的知己好友,若杀了付雨鸿的人也是你的密友,你还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交出来么?”
叶深浅只眉头一挑道:“我会。”
即便付雨鸿该死,罗知夏却实属无辜。
所以能做出陷害罗知夏这种事儿的人,也已算不上是他的朋友了。
邢在嫣听了这话,却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她那红云似的胭脂抹在苍白的面上,好似从未贴合皮肉,只是如云絮般薄薄地浮在那儿似的。
叶深浅看得面色沉重,只看了一会儿便走出了“晴薇苑”。
可他这走着走着,耳边却总浮现着邢在嫣方才说的一句话。
若是杀了付雨鸿,嫁祸给罗知夏的人果真是他十分在乎的一人,他当真能做到大公无私,不问缘由,毫不犹豫地把对方交出去?
叶深浅苦笑了一声,几乎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可笑了。
他在乎的都是些什么品性的人,他难道还会不清楚?
若说这群人里面藏着与那内奸狼狈为奸的小人,那他以后就别叫叶深浅,改叫绿深浅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