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笔怔然落于宣纸之上,许久之后,见到墨色将自己先前的画作全部晕染开去,梁语才发现自己适才竟走了神。
这里没有“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的说法,除了玉盘比平日更圆润外,并无其他任何差别。
但是他不同。
正月十五。
这四个字对他而言,包含着太多回忆了。
又是片刻的出神,梁语却忽觉有正在靠近的细微脚步声。
他抬眸看去,便见到了门外夜色中裹着寒意缓步而来的疏言。
皓月盈盈,落了疏言满头银霜,一时竟让他分不清这银色到底是月色还是微雪。
“你怎么来了?”
一听到梁语的声音,疏言瞬间便舒展了眉目,他将手中用以驱散黑夜的灵气散去,向梁语微微笑道:“主上,我刚从无启世子那边来。”
“嗯。”梁语点了点头,颇有些漫不经心,想了想,又道,“他远道而来,身体可好?”
疏言回身将门轻轻关紧,先是应了声“很好”,随后才微有些责备地皱了眉:“犬封国的侍婢到底不如我们蓬莱的人,这么冷的天,都不知道为您关门。”
梁语见他生气,哑然失笑:“为何一定要关门?”
他们是灵兽,有灵力护佑周身。虽然这灵力可能抵挡不了太大的风雪,但这几日天气并不算太冷,屋内又燃着暖和的炭火,若是一直紧闭房门,真是要闷死了。
疏言听了梁语的话却丝毫没有减缓怒意,认真地摇了摇头:“不然,这并不是冷与不冷的问题。您是王域之主,这犬封国毕竟是您除了蓬莱以外最常到的地方,可无论是守卫还是侍婢都实在......”
“你似乎很不满意这里。”梁语终于听懂了疏言的意思,“你可是要有什么动作?”
被梁语一语道中了心思,疏言却没有任何窘迫之意,反而大大方方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如今我久冥算上犬封、林氏,以及被青蛮割让来的鬼国、大人国、君子国,已有五个国度,而如您所想,我们的疆土还会不断扩大下去,所以......”
“所以我们需要有人来管理这些属国,或者说,监管这些属国。”
梁语肯定地替疏言说完了剩下的话,眉梢一挑:“你可有好的建议吗?”
疏言点点头,似乎已对此思虑甚久:“我久冥臣属中,堪当此任者,唯有精卫。”
阮阮......
这想法倒与梁语不谋而合。
毕竟几人之中,唯有阮阮和疏言最有谋略,但是疏言的重心在于与他一同拓展疆土,因此便顾不上再帮他“稳定后方”了。
而青鸟云止,聪慧有余,机敏不足。若是遇到了需要决断的大事,很难像阮阮和疏言这般当断则断,甚至可能会被别人钻了空子。
“那便替我将这任务交与精卫吧。”梁语揉了揉眉心,忽然又道,“笙儿这几日可好些了?”
疏言一听到双笙的名字,便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严肃的神色:“自那日在离雪河边大哭过一场以后,已经好多了。”他脸上多了些许温柔之意,“青鸟给他做了身白绒外衫,这几日他天天穿着,看上去就像是个小雪团一样!”
即便只是想象,梁语也能想到那模样会有多可爱。
“这几日反正无事,就让独玉(迟遥)一直陪着他吧。”
“好。”疏言应着,“那属下便......”
他话还未说完,门外却忽有人影靠近,婢子于门外行礼道:“主上,无启世子求见。”
无启世子?
梁语微敛眸色,挥袖落回了案后座上:“让他进来。”
“诺。”
他单手扶额,暗自哀叹了一下正月十五还要“工作”的自己,却没有注意到一旁疏言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和紧张。
疏言没有办法不紧张。
因为这个“无启世子”他此前见过,实在是......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排斥,可是这种感觉便如同当时见到相柳之时一般。
说不清源头,却在不断发酵,甚至会想——
如果这个人能够在主上面前彻底消失,如果主上永远都不见他就好了。
可是这并不可能,事实上,这位世子已到门前。
须臾细碎衣料摩擦声后,婢子上前一步轻轻推开了适才才被疏言掩上的房门,让出了一个人来。
恍惚月色之中,朦胧烛光之间。
夜风迎进了一个少年来,他一身锦衣如熨月辉,转眄流精。
浅浅一笑之间,似有华彩倾泻、轩然霞举。
虽看得出这是个男子,可他却偏偏又有丝属于女子的温柔妩媚,倒隐约有种雌雄莫辩的韵味。
毫无疑问,这是个美人。
而且即便梁语在这个世界已经见到了许多在以前世界甚至无法想象的美,可他还是要承认,这个人的美丽即便在这个世界仍然堪称绝世。
何况这人还只是个人类。
在灵兽容貌皆远胜于人类的世界里,这人的姝丽之色竟然将他见过的所有灵兽都掩盖了下去,实在是太过难得。
但就在梁语观望这人的时候,从姜其实也在偷偷打量梁语。
只是属于梁语的那双眸子实在少有温度,从姜只看了一眼便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垂至了脚面上。
不过这一眼,也足够了。
从姜以前听母后说过,灵兽的人形样貌都甚为昳丽,能与之媲美的人类万中无一。
可他本来就是那个“万中之一”。
他的容貌不仅超过了所有他见过的人类,还超过了所有他见过的灵兽。
——包括这几日,他在犬封国见到的几位大人。
从姜本以为若论容貌,自己确实难遇敌手了,可是现在,他一整颗心都在向下坠。
即便是匆匆一眼,可他已输得心服口服。
如同落日余晖比之灼灼盛日,辉光高下立现,又何须多言。
一时间,整个屋子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从姜自然不会因为容貌输于眼前之人便心生沮丧,相反,他反而对这个新的“久冥之王”兴致更盛。
毕竟不枉自己千里迢迢而来,又苦等了这么多日。
能见到这样的美人,就算吃点苦也是值得的。
疏言看了看沉默望着从姜出神的梁语,又看了看正低头抿嘴低笑的从姜,心中百感交集。
相柳还没死呢,这又跑出来一个!
现在砍死这人来不来得及!
算了......冷静......
这好歹是一国质子,而且质子嘛,早晚是要滚的。
然而两人注意的焦点,整个屋子里话语权的所有人梁语,事实上,却并没有如疏言所想得那般,因惊诧于从姜的容貌便一直凝视从姜。
他只是单纯地......又开始发呆了。
而此时此刻,真正盈满了梁语脑海的想法其实是——
我突然想起来,人类是不能幻化衣服的啊!也就是说这个人“从姜”跟笙儿一样,都是需要穿别人制作好的衣服的!
可是这个人是皇族啊!虽然犬封国也有皇族,可无启国本来就是富庶之国,哪里是犬封这样闭塞穷困的小国可以比得上的?
这样想想,岂不是说,这人对衣食住行的要求都会很高?
他,他不会养不起这人吧???
在交换质子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这些的梁语难得地蒙圈了。
然而在外表上看来,他眉目沉静,目光泠然,周身灵力环绕,飘飘若仙。
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到这人心中的咆哮的。
然而事实上,他脑海中正在疯狂涌动着——
“不知道现在换质子还来得及吗?这个人我实在养不起啊!要不......我还是再跟玄宁商量商量吧,他们应该有那种很穷的国家的吧?就跟犬封国一样的!让这种国家的世子郡主当质子行不行?感觉会很省钱的样子......不过,不会没有吧?要是人家最穷的属国都比我最富有的属国还有钱,我岂不是要难过死了......”
“还有,前两天一激动把青蛮那个猲狙(常木)给杀了,现在想想好后悔啊......总感觉这个质子死了以后,何如就好像准备自己作为质子留下来了?这可不行啊!他一堆饭又要有荤菜又要有素菜,时不时还要有娱乐项目,这更费钱啊!要不......不要质子了吧......或者他们国家有没有吃苦耐劳一点的,换一下啊喂!”
完全不了解梁语出神背后所隐藏的秘密,疏言忍无可忍地上前了一步,声音中甚至带了点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委屈。
“主上,您......”
思绪倏然被疏言这突然的言辞打断,梁语就像是被按下了“播放开关”一样,突然坐直了身子。
他这动作将疏言和从姜都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人是因为什么缘故心生不悦了。
疏言更是惶恐,难道是因为自己打断了主上,所以主上才......
可还没等他们再次新一轮的胡思乱想,梁语终于开了口。
他正襟危坐,俯视从姜,眉目间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顿。
“从姜。”
从姜抬起头来,紧紧望住了那双泛着细微金色光芒的熠熠双眸,听到那个人轻启薄唇,缓声道——
“你平时每顿饭......几荤几素啊?”
从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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