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还是一直跟着她,出了燕门,来到更远的漠北草原。”
望着远方天际慢慢显露出的鱼白,卫昕悦继续道,“就算她让人送我回家,我也还是会想办法再半路偷偷跑回去找她。再后来...她该是被我缠得没办法了,便干脆收我为徒,好像只有这样同我界限分明,她才能说服自己让我继续跟她...那时候的她同我讲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要跟来?其实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偏要如此固执地跟着她...但心里似乎就是特别想知道...她最终会去何方?是会回去找姑姑,还是会去找姑姑所说的她心中一直藏放着的那个人?亦或是她接下来的余生都要这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泊吗?我们在草原上游荡了很多天,看得出师父的内心真的很纠结迷惘,尤其是当她看着我的时候...”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眼神...她根本就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可我讨厌她把我当成另一个人...所以我便扯了块纱布蒙住了脸。”
说到这时,她别过脸,朝我勉强笑了下,“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跟着她,每天都会缠着她跟我讲一些关于她自己的故事。有时若她吃了酒后心情足够好的话,会自言自语般地讲很久...有时又会阴沉着脸无论我怎么央求都闷声不吭,甚至连续好几个时辰不理我...但我还是会尽可能地阻止她喝酒...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的...师父的身体其实很不好...”她顿了顿,像似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眸光黯了又黯,才继续道,“...而我是直到亲眼见到师娘之后,才终是听了师父的话...心甘情愿地回家了...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发自内心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我至今还是分不清师父到底最爱的是姑姑还是师娘...但我只知道,师父和师娘在一起的时候,笑得是真的开心,而一旦提及到姑姑时...师父便会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神情。”
她忽凝眸盯着我问道,“林慕,你说...究竟何为世间情爱?”
我慢慢阖上了足足能塞下两个鸡蛋的嘴巴,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讷讷地道,“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她的这个问题...我实在是无法为她解惑啊...
曾经的我,一度以为...情爱无非就是你情我愿花前月下执子之手永以为好...爱到极处了也顶多顶多再加一个死生契阔...
可是听了师父、太后和昕悦的故事后,原本简单的情爱一下子变得错综复杂了——它好像隐藏在一个又一个自欺欺人的面具下,而真面目从不轻易露于人前。
想到这里,我竟也不禁皱起眉长长叹了口气,心中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感觉不过一晚之间,自己的心境好像也沧桑了不少。
卫昕悦瞧着我这般‘少年初知愁滋味’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接着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年纪轻轻的皱什么眉头叹什么气啊。”她一边像摸小动物一样伸掌揉开了我锁起来的眉心,一边似笑非笑地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就是在回家的途中,路经青州的时候遇见你的。”
没想到在这么个跌宕起伏缠绵曲折的故事最后...居然能扯到了我这个小人物身上。我有些意外地道,“原来就是那个时候啊!缘分啊!”
“是阿,我上次就跟你讲过的,咱们的确是有缘的。”她朝我眨了眨眼前,清亮亮的眸子里泛着暖人的光,竟令我微微有些晃神。
昕悦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半晌,我忽然脑中闪过了什么,直直盯着她至多只能称之为清秀的脸庞,伸手比划道,“等等...不对啊...你方才说师父觉得你长得像你姑姑..其实我先前也听过人们说你容貌肖似太后娘娘...可现在看起来...你似乎并不是很像...像...”
她歪了歪头,语气平淡地打断道,“是阿,我近两三年越长越难看了,你想说我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像太后,就是个丑姑娘对吧?”
“不不不!”我忙连连摇手,解释道,“就算不像太后,你也是很漂亮的!况且我觉得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心灵美嘛,比如你这么善良温柔的,就是极美的。”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恬不知耻地加了一句,“再比如我这样的...咳...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也挺美的。”
此话一出,立即逗得昕悦笑的是花枝乱颤,笑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梁。
“你真可爱,小慕儿。”她弯起眼角,又伸手摸了摸我有些涨红的脸颊,忽然有些意味深长地道,“既然我被你夸得那么好,那不如娶我罢?”
“啊?”我先呆了片刻,随后也挑起眉毛,半开起玩笑,“好啊,若我是男子,肯定娶你。可惜啊...”
“那有什么可惜的,我并不介意男女。”她轻描淡写地接话道。
“咳..”我被她这番极随意的惊世骇俗的言辞给生生呛了一下,我想她一定是被师父影响的太深了,便道,“终生大事,还是要慎重些...女孩子得找个值得托付的人啊...昕悦你人这么好...我相信一定能...”
“好了,又开始瞎操心了。我开个玩笑罢了,你不必如此当真。”她敛了笑容生硬地打断了我,声音似乎明显冷了几分。
我有些忐忑地望着她,“昕悦,是我方才说错什么话了吗?你可别生气啊。”
“你多虑了,无缘无故的我生哪门子气?”她款款站了起来,望着徐徐升起的曦阳,落下一句,“好了,天都亮了,就先说到这吧,你我赶紧各自回去罢。今日薛相大殓,你堂堂瑞王可不要缺席。”
“哦...”多亏了她提醒,不然我肯定回殿后便倒头大睡了。
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忽然脑中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又喊道,“昕悦,等等!”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我,一瞬不瞬。
“对了...你的那个...那个冀州的意中人呢?”我突然想到昕悦之前跟我提过的,她的意中人要从宫中抢回她的,听她说了那么多关于师父的事...我都差点忘记了她后面也有了两情相悦的意中人了。
不想她却大大地白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道,“死了。”
我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节哀顺变’。
怪不得昕悦会说出这种让我娶她的胡话...想必是师父这边的挫败再加上她意中人的去世...看来对她打击真的很大啊。
唉,明明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啊...怎么就如此情路坎坷呢...
我不禁为她感到扼腕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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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刚好是燕山侯薛义薨的第七日,辍朝一天,皇上和太后领着朝中重臣前往燕山侯府邸祭奠薛义。
薛相是个大忠臣,这是我小时候就有所耳闻的。
平乱,惩贪,治水,赈灾,扫寇...我知道有许多大好事都是这位燕山侯为民主张的。
这样的好官,失之,实乃我朝之损也。
披着素衣走进灵堂后,原本瑞王身份的我只需稍稍躬身向薛相遗体以表哀思之情便可,但我还是走上前端正地跪了下来,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下红着眼眶给薛相磕了三个头。
唉,满朝文武看起来都在假惺惺地难过,就让我替天下百姓好好拜一拜这位大人罢。
不知是不是错觉,待我起身后,我觉得许多人瞧我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别有深意。
就连一直寡言的皇上都耐人寻味地开口道了句,“朕还以为瑞王入宫以来并不曾同薛相打过照面,如今看来倒是私交颇深啊。”
我一愣,一时不解皇上为何这么说,但他的语气格外令人不舒服,就好像我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一般。
满朝文武都等着在看我的好戏。
我看见冷太后蹙了蹙眉似要开口替我讲话时,一个单薄的身影先一步走到我身旁。
是慕容盈。
她也朝薛相的遗体稳稳地跪了下来,弯腰深深一拜。
我的心一拎,因为瞧见皇上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龙袍下的拳头紧了几分。
虽然明知道皇上总不至于当众发难于她,但我还是忍不住微微侧身挡在了她的前面,额前甚至有些紧张地渗出了冷汗。
冷太后开口道,“薛相乃国之栋梁,为我大燕殚精竭虑操劳一生,这份忠诚,王公亦可拜谢之,皇上何必多虑。”
皇帝的目光扫过太后又掠过慕容盈,冷笑了一声,“既然太后和公主都如此了,朕又还有什么好多虑的?”说完,便蓦然甩袖离开了灵堂。
皇帝走后,大臣们自然也都喏喏退出。
我擦了擦额前的汗渍,有些感激地对慕容盈低声道,“方才谢谢你了。”
“别自作多情,我又不是为你。”她也转身走了出去,不温不火地道,“薛伯伯是父皇的人,小时候也曾照顾过我,如今逝者已矣,我拜他本是应该的。”
自从打连云寺回宫后,我就再没见过她。虽然只隔了几日,但却莫名有点想她。
今天能再见,其实我心里还挺高兴的。不过不知道为何,她此刻却是一副全然不想搭理我的模样...哎,也不知是我哪里又惹到她了。
走至一片哗然的前堂,立刻能体会薛家人的不容易,明明心中已经悲痛不已,面上还要强颜欢笑招待前来吊唁的君臣们。远远望见也许久不曾见到的悍妇薛梓楠,没想到她竟一下子消瘦了那么多,如今穿着一身白布麻衣孝服站在门口,活像个纸片人。
杨忠走上前,红着眼眶摸了摸她的头,像似在安慰她。
只见她身子晃了晃,似乎终于承受不住,竟晕倒在杨忠怀中,场面登时更加混乱。
慕容盈麻木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对她的未婚夫抱着其他女子的那一幕也熟视无睹的样子,兀自快步走出了前堂,来到了薛府的庭院内。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因为薛家千金的突然晕厥,原本守在庭院里的侍卫也都冲了过去,此时庭院空空,只有我和她一前一后地走着。反正她虽然没搭理我,但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
来到一处种着一株高大榕树的墙角,她终是停下脚步,将素衣脱下叠放在墙角,然后转身对我说,“你蹲下。”
我这次聪明了,自然知道她是想上树,忙下意识地伸手交叉护住自己的双肩,“你要干嘛?不会又想掏鸟蛋罢?”
“我要出去。”她道。
“那干嘛不走正门出去...”话未说完,我便已幡然明白,守在薛府门口的那些皇家侍卫怎么会放她出去呢。
“那你要出去干嘛?”我又问道。
“你废话好多。”她冷声道,“你就说帮不帮我罢。”
我握紧了拳头,盯着她,然后极没出息地吐出一个‘帮’字。
初春乍暖,比之先前的风雪天,她穿得更少了。
当她提着微长的裙摆踩上我的肩膀的时候,我无意中伸手一摸,意外地摸到了她脚背上一片光洁如凝脂般的肌肤。
她有些羞恼地又踩了我一下,低头轻喝道,“喂!别毛手毛脚的!”
“哎呦...那么凶...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吐了吐舌头,不禁也抬起头看她,初春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脸上居然染着一层薄薄的红晕。这种猝不及防的美丽害羞的姿态直撞入我心,令我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看什么看!?”她更加羞恼地踩了我一脚,然后直接放下了裙摆,刚好遮盖在了我的眼睛上。
柔软。朦胧。
我眼前的一切一下子全都变成了无比旖旎的浅红色,就连近在咫尺的树干都变得暧昧不清。
我觉得有些难以呼吸,一颗心砰砰跳得飞快。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对她出现如此不寻常的感觉了...这种感觉好像是我站在一扇门前...门缝中透出了金色温暖的光芒,我知道里面有什么在吸引着我...可却不敢轻易推开。
我慢慢扶着树干站了起来,这份令人窒息的朦胧感也渐渐褪去,我抬眸望着她顺着粗实的树枝小心地爬上了墙头,然后望着墙的另一头地面,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情。
忽然心口一热,脑子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非常熟练地也攀上了高枝。
我爬到她的身边,往下一望,也不禁倒吸了口气,“确实好高啊...贸然跳下去估计八成得瘸,这么危险..我看咱们不如回去罢?”
我这个人吧,面对危险...第一反应...自然是退缩...毕竟是个小人物嘛。
“你先下去。”她白了我一眼,似乎连那句经常挂在口中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都懒得说了。
“我也没法下去啊...这么...”我‘高’字还没说出口,她竟伸手一把将我往墙下推。
我来不及大叫,本以为自己定会摔个头破血流,不想身体居然自己灵活地借壁撑了下力,虽然落地时还是没站稳,摔了个四脚朝天,但却没有大碍。
“喂!你...你是想要我的命吗?”我揉着屁股狼狈地站了起来,气得够呛,瞪着她低吼。
“怎么会?听说瑞王殿下每晚都与人在树上习武练功不是吗?我想这点高度自然也是难不倒你的。”她勾起唇,似笑非笑道。
我一愣,刚想开口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便听她一字一字地道,“阿归,你这次可要接稳了。”
瞳仁猛地一缩,我看见风吹过她的耳际,刹那间青丝曼舞裙袂翩飞,她像一只漂亮的蝴蝶朝我振翅飞来。而我,除了张开双臂,脑中一片空白。
春日的阳光温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
这就是我抱着她的感觉。
忽然觉得天气真好。
冬天,已经过去了罢。山野上应该开满了鲜花罢,深深浅浅,如同上元绝艳的烟火,在我心底绚烂地蔓延开来。
我不自觉地搂紧了她。
然而下一瞬,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她不是蝴蝶,而是刺猬。
脚上忽然一痛,低头一看,她正用力踩着我,虽然脸上挂着笑。
“抱够了没有?”她眼睛在我脸上一掠。
我慌忙松开了手,竟不敢同她直视,脸颊忽热热地烧了起来,一直烧到了耳根脖子。
“我...”
我觉得很难为情,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慕容盈脸色一变,拉着我的手就跑。
“什么人在那?!站住!”
我极快地回眸一看,瞧见两名侍卫拔刀冲了过来。
“别追!是我!我是瑞王!”我连忙大喊道。
慕容盈无语地瞪了我一眼,终是忍不住啐道,“瞧你这点出息!”
但那两名侍卫看清我之后,的确停了下来,有些茫然地互相看了一眼,恐怕是在心里想着是要先追我还是先回去禀报皇上太后。
但无论如何,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我和慕容盈跑进一片拥挤的人流中,要想再抓住我们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忽然觉得心中莫名的雀跃,我反手握紧了她,情不自禁地笑道,“哈哈,咱们这样,像不像一对私奔的...”脱口说了一半,感受到她的手在我掌心一僵,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唐突了,慌忙放开了她的手,有些尴尬无措地望着她。
她倒只是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默默低着头走在人群中。
我走在她的身后,盯着她露出的雪白后颈有些出神。
走着走着,她忽然脚步一顿,我差点撞到她。
她回头看我,咬了下唇,带着有些无奈的口吻问道,“你总是走在我身后干嘛?”
“哦!”我先是一愣,然后才意识到她是在示意我走到她边上去,便很雀跃地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不知道她要去哪,一路上,我时不时地偷偷看她,心里不知怎的就变得柔软起来。
我知道那个地方有一扇门,从缝隙里渗透出吸引人的金色温暖光芒。
但...还是等等罢..先不急着推开它。
现在的我,只是将脸颊贴在了那扇门上,隔着门扉感受里面若有若无如梦如幻的幽凉温度。
但我隐隐觉得,或许这样的距离,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