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宣文四年,巳月初三。
恍惚间,她听见了一阵绵长悠扬的钟鸣徐徐响起,仿佛从极远极远的地方穿过重重宫门传到她的耳边。
她猛地清醒了过来。
睁开酸痛不已的双眼,她神色迷离地抬起手掌,呆呆地望着缠在上面的绷带。
“娘娘...您醒了...”
宫女文莲紧张地上前询问,“娘娘您伤口还疼吗?我去叫太医给您换药...”
她却好像没听见一般,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如梦似幻的神情,鬼使神差般地,她将手掌缓缓遮到自己眼睛上,久久未动。
“娘娘...”文莲心有不忍地唤她。
而下一瞬,只见她像被烈火灼痛般地猛然坐了起来。
“不...不是梦...那不是梦!”她像似喃喃自语般地重复着,然后猛地推开了身前的宫人,提起单薄的裙摆,光着双足就朝殿外奔去。
殿外长风猎猎,将她的青丝吹成了结。
侍卫们全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却无人敢上前拦她。
因为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当今皇太后,怎会突然如此有失体统地奔跑在皇宫里?
所有人都惊愕得不能自己,甚至都忘记至少应该追上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绝艳柔弱的背影衣袂翩飞地狂奔。
跑到养心殿的时候,她喘息急促,觉得
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看到了那个人就在自己身前走着,她好像受伤了,地上淌了一路的血...
好像明明只有一步之遥...明明那个人走得那样慢..明明她已经跑得觉得自己心肺几乎都要承受不住了...可为什么就是赶不上那个人?
呆子...
是你吗?
是你回来了对吗?
是你救了我对吗?
让我看看你...
她伸出手臂,拼命去抓那个摇摇晃晃的背影。
我只是想看看你...
张开掌心,好像已是咫尺之距,好像只要她收拢手指,就可以抓住那个人了,就可以看见那个人了。
只要她收拢十指。
忽然间,那个人立住,转过身来,可她却怎么都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勉强看到那个人染血的唇角,然后她扬起薄唇对着自己笑了笑。
下一瞬,血色的人影就凭空消失了,洁白的雪花落了下来,好像一直落在最深远的地下。
她没有收拢手掌,凉风就这样冰冷地从她的指缝间穿过去,树影婆娑,不知从何方飘来的一片梨花瓣打着转落在了她的掌心。
忽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怅然悲伤朝她猝不及防地袭来,就好像有什么从她的心头永远地剥落了,离开时也割开了血口,血珠迅速渗了出来,滴滴坠地。
一下子就觉得身子里全部的气力都被抽走了。
她跌坐在殿前,盯着自己的掌心里的花瓣,无声无息地看了很久。
等文莲带着数名宫人赶到的时候,她也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是谁人救了我?”
“是...是奴婢找到了昏迷中的您,然后和侍卫们将您救出的。”
“是么...自然是这样的...不然还能如何...”
她仰起头,低笑了起来,两行清泪却了下来。
“娘娘...”
“奇怪...我怎么哭了”
她四下望了望残垣断壁的殿宇和大失惊色的宫人,喃喃自语道,
“我想也是...那自然只是个梦...不过是一个梦...多奇怪的一个梦...”
梦的尽头,一片淡薄的血色,徒留凌乱的风声。
谁也没有在那里,谁也不会再回来...
这就是她的结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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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文五年,巳月初三。
这一天,在卫昕悦的帮助下,我和慕容盈轻而易举地潜入宫中。
华贵宽敞的马车里,她一边帮我易容打扮,一边跟我们说了些她自己的事情。
我才知晓,原来就在不久之前,冷太后竟然收了她做自己的干女儿,并加封她为‘长宁公主’。
人们都说是因为太后怜惜她在‘瑞王之乱’中失去了父亲。
但昕悦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最后还是叹息着告诉我们,“这只是姑姑唯一能帮我躲开皇帝的法子罢了...她说,希望我可以过上自己真正想要过的生活...绝不要因为任何原因而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九五之尊。闭上眼睛。”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咯噔’了一声,有一种莫名难言的难过猛然袭上心房。
“太后娘娘她...她还好吗?”我紧闭双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有些艰难地问道。
其实这一年以来,我最不敢去想的人就是冷太后。
我不知道她到底清不清楚一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我真的从不敢想这些。
总觉得...连最后一面都无法相见这件事...未免太残忍了。
“太后她...我们所有人都骗了她...包括皇帝和泠妹...可是虽然姑姑什么都没有说...但我总觉得她是知道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说话间,感觉昕悦在我脸颊贴了道东西,然后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好了..睁开眼睛罢...”
我慢慢睁开双眼,看到昕悦和慕容盈都呆呆地望着我,眸中皆有清光闪烁。
我随手拿起一旁的铜镜,深吸了一口气,朝镜内望去,不禁也呆住了。
“林慕...你能明白我吗...你能明白我吗?”
镜中那张变得眉眼冷峻带着疤痕的脸庞忽然开口对我说话。
“我的时间不多了...那些我已来不及说出来的话...你能明白我吗?”
我手一抖,险些拿不稳铜镜。
“这...会是个好办法吗?”我摇着脑袋,有些不安地问。
“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昕悦轻轻叹息道,“但你的眼睛我没办法易容成师父那样子,所以你一会见了泠妹之后,切莫让她注意到你的眼睛。”
我看了看一直沉默难辨喜怒的慕容盈,便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地问,“怎么样...你觉得...像你父皇吗?”
“父皇才不会像你这样没个正经。”她拍掉了我的手,忽然伸手将我脸颊上贴着的那道疤摘了下来,转眸对着昕悦低声道,“还是让她这样吧,泠妹该是没见过父皇带疤的样子。”
她顿了顿,别开脸,幽幽叹息道,“还是不必让她瞧见为好...就让她记住父皇最好的样子罢...否则...心里该多难过啊...”
我怔怔地望着她又变得幽凉的侧脸,像似隐约明白了什么。
但就算去掉那道疤,我又真的能扮成那个人最好的模样吗?
我又瞄了一眼镜中之人,叹息着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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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慕容盈和卫昕悦目送我独自踏进昭兰殿。
庭院内的那株梨花树还如一年之前般枝枝蔓蔓,迎风招展。
‘啾——’的一声,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黄雀停于枝头,用圆滚滚的黑眼珠子打量着我。
我整了整衣袍,慢慢踏入内殿。
可就在推门进去的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晕眩,好像有谁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我受了一惊,急忙回头看。
可身后空无一人。
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里走,殿内两侧点有微弱的烛光,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床榻边,隔着落纱端详着少女在黑暗中的容颜。
她看起来竟比一年之前还瘦小了一圈,也再不复那时的天真眉眼,即使在睡梦中也是紧蹙着眉心。似乎一直很不开心很难受的样子。
我心中登时一软,便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揉开她紧皱的眉头。
不想才刚碰了她一下,就被她猛地抓住了袖袍,我一惊。
“父皇...”她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嘟着嘴很委屈般地含糊低喃着。
原来是在做梦啊...
眼睛忽然就酸涩了起来,我想着如果我是那个人该会怎么做呢?
于是我慢慢坐在床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发,柔声道了句,“我在。”
她终是慢慢睁开眸子,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在那一刻,我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好像我就是师父,就是这个女孩的父皇。
我情不自禁地朝她张开手臂,少女坐起身来抱住了我,放声大哭起来。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我哭。
我也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
动作无比温柔自然,好像已做过千千万万遍一样。
“父皇...不...皇叔,是我做错了吗?是我害了你吗?”良久,她在我怀里蜷缩着像只小猫一样轻声抽泣着。
我摇了摇头,喉间忽然变得无比沙哑,“怎么会...一直以来,都是父皇不好,是父皇总是口是心非...其实每次你唤我父皇,我心里都很欢喜...泠儿...父皇多想看着你长大...”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奇怪,我怎么会说出这些话的?
她也愣住了,像似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仰起头呆呆地瞧着我。
我生怕被她瞧出端倪,下意识地就闭上双眼。
结果在一片晦涩的黑暗中,看见了那个人...
严格地说,是那个人透明的魂魄。
她对我说声,对不起。
又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刚想问些什么就被她伸手推了一把。
然后我就...看见了我自己此刻的模样。
师父的容颜,缓缓睁开眸子,竟也是师父的颜色。
怎么回事?!
我猛一低头,结果竟发现自己的身体已变成透明,正轻飘飘地悬在半空。
“别怕,你再给她一点时间就好。”
一个缥缈的少女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愣了一下,四处张望,却没看见人影。
“我在这里。”
我闻声抬眸,结果看见一只小黄雀正停留在床梁之上。
“你...你是...”我登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安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小黄雀很严肃地道,“她的魂魄已游荡了一年,今天是最后一天,过了子时就必须要去投胎了。”
我生生一愣,不再多言,沉默地顺着它的目光静静地瞧着我自己..不,严格地说,是师父。
她正无比温柔宠溺地对着呆呆望着她的慕容泠微笑。
“真的是你吗...父皇。”
“傻孩子。”师父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来到棱花镜前,“来,父皇很久没给你梳发了吧,过来坐好。”
师父从怀里摸出一把梳子,那是我刻意放在身上的梳子,也是我唯一从皇宫里带走的梳子。
那柄开启了我的命运之轮的梳子。
我不知道如果那夜的我并没有从阿归那里捡到这把梳子,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惜..没有如果...
我看见师父如捧着稀世珍宝般地一缕一缕慢慢梳着泠妹的发,间或含笑和她拉着家常。
“泠儿,可有好好用膳?”
“天冷时记得多加件衣裳。”
“功课可要用心啊,不许偷懒哦。”
“等你长大了,要好好照顾你母亲啊...”
说到这时,慕容泠肩头微颤,咬着唇问,“父皇...你又要离开吗?”
师父避而不答,只是细心地在她额前贴上花钿,垂眸凝望她,“父皇的泠儿长大了。”
“父皇...”慕容泠伸手抱住师父,哽咽地道,“求你别再离开我和母后了...”
“抱歉啊...父皇有个地方不得不去...”师父也红了眼眶。
“那至少...至少...父皇你去见一下母后好吗?”慕容泠近乎哀求地说道,“母后她对你...”
“对不起,泠儿...父皇不能去见你母后。”师父目露几分难言的痛色,打断了她。
“为什么?!”慕容泠激烈地推开了师父,“难道你不爱母后吗?”
师父沉默了很久,才沉沉地道,“泠儿,年少的时候,我曾对你母后说过此情不改。当我第一次拥抱她的时候,我就暗暗发誓,此生定要好好珍爱她,让她幸福快乐,和她白头偕老。可是现在...你也看到了...我们没有在一起。是我辜负了她,是我自以为是的天真誓言误了她的一生,是我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地给了她如此盛重的承诺,却忘了自己根本没有实现这份承诺的能力...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悲哀。可我希望你能明白,哪怕我和她的缘分早尽,我仍把这份情藏在心底最深处,今生今世甚至来生来世,都不会减少分毫。如今我不去见你母后,是因为我明白,现在的我依然没办法给她带来真正的平安喜乐。只要有我在,她注定会受到世人乃至亲人的伤害...过去的我就不曾给她带来什么幸福,我只希望往后也千万不要再成为她的不幸。”
“可是...幸与不幸...都是你。”
听到这个声音,我愣住了,忙转眸一看,只见一名呼吸紊乱的白衣女子正扶着门扉站在殿门口。
不是冷太后,还能是谁呢?
师父却没有回头,一直背对着她。
冷太后一步一铅地走向她,一字一句地道,“今生今世,你我总是离多聚少,虽然我总对自己说要忘记你放下你,甚至还对你做了那样可怕事情...可是...可是...那些都是我说来骗自己的..到今时今日...我已不想再继续说谎了...我根本没办法忘记你...我一直都在等你...我多么希望你能回来...多么希望你能来见见我...”
师父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慢慢攥起了拳,脚下微动,似乎想离开。
黄雀叹息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别扭...马上就要到子时了..恐怕真的来不及了...”
“不许走!”我登时急红了眼,想都没想就朝她...不,严格地说是我自己的身体奔过去。
刹那间,我又感觉到身上的温度和一股萦绕在心头挥散不去的强烈不舍和隐忍。
我闭上眼睛,暗骂了一句:你这家伙...明明就是舍不得么...
“林慕...你不可以...”她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
我没等她说完,就定定地打断道,“师父,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但哪怕真的是错了,我也不想你们再错过了。”
说完我便转过身,义无反顾地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那名白衣女子。
鼻尖尽是幽然芬芳,我突然感到胸口泛起大片灼热,然后意识便渐渐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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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静静地拥着她。
一切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世间万物皆安静了下来。
只有彼此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跳的极沉极重。
一个人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重新变成十五岁的自己?
一个人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重新遇见十五岁的她?
一个人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去勇敢面对自己的心?
一个人到底该怎么做,才去拥抱心底最深处的铠甲和软肋?
纵然命运的轮轧将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杯盘狼藉之后,是不是最后的那个拥抱,就是余生仅有的温暖?
晚风鱼贯而入,吹过两人的耳畔,忽近忽远,忽远忽近。
她慢慢低下头,在她的额前落下一吻。
那一刻,或许——
一须一刹,亦是一生一世。
天光乍破,亦是暮雪白头。
至于其他,都不再重要了。
“对不起,但我必须要离开了。”
子时的更漏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极轻说道,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
“还会回来吗...还会回来吗?”
她一寸一寸揪紧她背后的袍子,仰起颠倒众生的脸庞,泪眼婆娑地问道。
“会。但恐怕会太晚,你别再等了。”
“不,如果是你的话...何时归来,都不晚。”
她始终相信,世上所有的离别,都是后会有期。
纵岁月不待,唯此梦无疆。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