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之后,唯余死寂。
更有满地狼藉。
残红碎叶,败枝断茎,今晨才盛开的鲜花碾落成泥,茁壮的根须被掘出土地,奄奄一息。
满园更充斥浓烈异香,因品种繁多、杂乱,如今混搅一处,浓而乱,烈而浊,便有些催人作呕。
沈月檀却全无知觉一般,默不作声跪坐在洒满地的枯草当中,面无表情,连泪痕也干了,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白桑也鼻青脸肿,先前沈落蕊的仆从一拥而入,他心急之下也去阻拦,挨了不少拳打脚踢。好在到底这些仆人心里有数,在沈翎府上不敢造次,只用肉身蛮力、不曾动用道力,这才留得二人全须全尾。
只是……
他望着满目狼藉,沉沉叹了口气,挪着步子去井里打了水上来,拧干了给沈月檀擦脸。
那小孩仍是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气傻了。
白桑叹道:“阿月,算了。”
话音才落,沈月檀已经一巴掌抽在白桑脸上,他人小力弱,打得虽然不痛不痒,却叫白桑心头绞痛不堪:“那沈落蕊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卑躬屈膝去讨好?奴颜婢膝、斯文扫地、何至于此!”
白桑捂着脸,嘴唇哆嗦,原就青肿的脸愈发钝痛,他到底年少,忍不住也落了泪:“我又哪里做得不对?若不是你执意要同她顶撞,何至于惹来这场祸事?”
沈月檀被他一句话刺得身躯微微颤抖,白桑又续道:“她算什么东西?她是宗主的掌上明珠,四个脉轮已生道种、十四岁就进了二重天境界的天才、未来的宗门栋梁,莫说是沈梦河,连沈梦河他爹也不敢得罪的大佛;你算什么?悟道未入门,上无高堂庇护,下无长兄倚靠,比杂草都不如的升斗小民,你凭什么跟她叫板?偏生心比天高、目中无人,你当自己才是宗主不成?”
这却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沈月檀耸然一惊,满腔的怒火霎时散得七七八八。
白桑越说越是气苦,这毁于一旦的心血中也有他的一份,他如何不心痛?只是沈月檀年幼不懂事,他又不能全怪罪在小孩身上,索性站起身来,端着木盆去屋后倒水。
夜色掩映间,一个身影遮遮掩掩地闪进后院,白桑听见动静,警惕道:“什么人?”
便有一道身影自柴门后走了出来,竟是白日里那嚣张得动手打人的丫鬟绿腰,如今面容上没了白日的尖酸刻薄,显得清秀和善,倒像个寻常的十五岁少女了。
白桑却不见讶异,只道:“绿腰姐姐来了。”
绿腰道:“我来给你送点药,白日里……受委屈了。”
白桑揉了揉眼睛,拭掉眼角残泪,笑道:“不委屈,不过一点小事罢了。”
绿腰沉沉叹气,自储物袋里取出个包裹,走上前去塞进白桑手里,“有四盒治跌打的香膏、六瓶丸药,足够你二人用了。内服外敷,切不可漫不经心放着不管。外加一大盒子点心——小姐说我白日里表现好,赏我的。”
白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牵扯得脸皮疼,嘶嘶抽着气,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揉脸叹道:“绿腰姐姐费心了。”
绿腰闭着眼摇头:“你这傻子,自己就傻,如今又添个小傻子做累赘,只可惜白大哥……”她语调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只转过头去拭泪。白桑默默站着,手足无措。
好在绿腰恢复得快,转回来又道:“那小孩还在生气?”
白桑叹道:“到底还小,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低头……过些日子,转过弯来就明白了……”
绿腰道:“他虽然傻,到底也是沈四老爷的骨血,沈家的傲气竟也存了几分,只可惜投错了胎……改日我再同他道歉罢。白白累你们挨了打,却还是护不住这满庭芳华,亏也亏死了。”
白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待香大师来了,好好求求他,再给一次机会就是了。”
绿腰还想叹息,又忍住了,只笑着道:“我走了,怕小姐寻人。明日小姐就回府了,你若是有事寻我,还用老法子。”
白桑道:“好,绿腰姐姐慢走。”
那少女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走了。白桑这才捧着包裹,提着木盆回了前院,却见沈月檀已经起了身,弯着腰将满地香草残骸收拢起来,放进一个巨大的竹筐里。
白桑将手中东西放回屋中,走上前同他一道干活,一面道:“绿腰来过了。”
沈月檀点头道:“我都听见了。”
白桑道:“绿腰同我一样。她家世世代代侍奉沈四一房,是以十岁时就被送入府中做家仆。今日之事原是为了你好……不要往心里去。”
沈月檀不回话,他仍在努力理解绿腰如此行为的理由,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七岁时,曾经一时贪玩,打碎了娘亲的白玉镯,那玉镯虽然不是法宝,却是爹当年送给娘的定情信物,娘爱若至宝。是以连他也吓到了,只道这次逃不过去,要狠狠受罚。
他慌张之下,就去寻沈雁州想办法,沈雁州心知纵使他想代沈月檀背这黑锅,也瞒不过沈青鹏夫妇,若暴露了,更要惹得义父义母雷霆大怒,反倒从重处罚沈月檀。
是以就另寻良策,叫沈月檀捧着镯子,脱了外衫,只着中衣跪在栖阳宫中庭,抽抽噎噎地认错。他也跟着陪跪在庭中,认看护不力之罪。
待沈氏夫妇归来时,这两个小孩已经跪了大半夜,抵御不住寒意瑟瑟发抖,膝头青肿僵硬,面无人色了。
此后自然又一番人仰马翻,寻医熬药揉膝盖。沈夫人纵使恼怒儿子打碎了她心头挚爱的宝物,然而两个人都自罚过了,更因此生了病,沈夫人再多气也消了。
彼时两个人都受寒发烧,沈月檀仍是执意要同雁州哥哥睡在一起,待吃过药、大人们都离去后,他便两眼亮闪闪钻到沈雁州被窝中,趴在怀里同他咬耳朵:“雁州哥哥真厉害,娘果然没有取戒尺打我!”
沈雁州彼时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童,他听了夸奖十分畅快,得意洋洋拍着沈月檀的小屁/股笑道:“此谓苦肉计也。”他笑得狡黠和暖,清俊小脸蛋已经隐隐有了如今耀目而俊逸的雏形。
沈月檀想得入神,心中又是甘甜又是苦涩,连香草叶子也忘了捡,直到白桑问他怎么了,才悠悠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我懂了,这是苦肉计。”
白桑大感欣慰,“你连这个都懂……懂了就好、懂了就好。”
沈月檀又道:“强如雄狮虎狼,有利爪尖牙护身;弱如狡兔,有三窟藏身;小如泥鳅,也能靠一身滑液脱身……是以世间万物,无论强弱,各有生存之道。我如今总算明白了……白桑,多谢你。先前打了你,是我不对,不然、不然你打回来。”
白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彻底放下心来,连原先的一丝委屈也消散了。这哪里是个需要照料的傻子,不过是年幼不懂事罢了。他揉了揉这小孩头顶,柔声道:“谁同你计较这个,倒是快些将院子收拾干净。”
沈月檀只得愁眉苦脸继续捡拾香草,至于明日的验收……也不再多做奢望。
他一面捡拾,一面又问起绿腰来,白桑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同他说了个清楚彻底。
这些家仆世代侍奉沈氏,自然是有好处的,譬如绿腰家中,将其余子女送入沈府为仆,就能换来一个内门弟子的名额。
绿腰生了三个脉轮的道种,论资质天赋,是上上之选,这个机会自然应该给她。然而家中父母却宠爱唯一的小儿子,尽管小儿子只有一个脉轮生了道种,资质之差,不堪入目。
是以这个奇差无比的弟弟反倒去做了内门弟子,享受修炼资源、名师指点,两个姐姐却被迫入府为仆,终生难有成就。
绿腰空有壮志却不能伸,难免苦闷,机缘巧合结识了同样郁郁不得志的白岐、白桑兄弟,一来二往,倒成了莫逆之交。
沈月檀听完,微微皱起眉来,他固然同情绿腰,却更介意另一事:“只一个脉轮的道种,也能进内门修行?问道宗竟挑也不挑?”
白桑哼笑道:“只要能寻到门路,有何不可?有裙带的找裙带,没裙带的送灵石、送法宝,都没有的……就看运气。若当年通过各类门路塞人之后仍有空缺名额,倒还是有一线机会。”
只是这一线机会竞争便愈发惨烈,众人两相权衡,还不如另投了旁得门派。如此日子越久,问道宗流失的优良人才便越多,于宗门未来,自然是有害无益。
沈月檀愈发心头沉重。问道宗是修罗界、勇健阿修罗王治下的十大宗门之一,在乃父沈青鹏手中发扬光大,由第十位一跃而至第三位,颇得勇健阿修罗王看重。
沈青鹏严格推行宗门法规,内门弟子更是精挑细选,任人唯贤,至少也要有两个脉轮道种才能入选。是以内门弟子数量不多,却个个精锐,修炼也是精勤奋进、从不懈惰。
内部管理清明,优异弟子时常涌现,整个问道宗实力自然节节进步、有目共睹。
却不知何时开始,竟被败坏成了这等颓废杂乱的模样。
沈月檀仰起头来,望着头顶细细弯弯一片月牙,突然生出了更重要的目标。
他非但不能脱离问道宗,反倒更应该留下,将问道宗自那群狼子野心、尸位素餐的老头子手里夺回来。
——绝不能让先父苦心守护了一生的宗门,自他手中倾塌、败亡。
他才下定了决心,就见白桑也站直了,讶然问他:“你也发现了?”
沈月檀茫然道:“发现了什么?”
白桑颤声道:“香味……都没了……”
沈月檀愣了愣,突然察觉到了异常。
原先数百株香草毁在院中,香气混杂浓烈,熏得人头晕脑胀,只不过二人正在绝望之中,俱都强忍了。如今夜凉如水,竟散得一丝都不剩了。
沈月檀原以为不过是久而不闻其香,然则他将手里的半根粉鸽子花茎拿近鼻端深深一嗅,竟也半点香气也不留,断口处凝结而残留的鸽子血自然也全然不见踪影。
这散得也未免太过彻底……
他突然望向庭院东南角上,那处靠近院墙的地上隐约生了光。
白桑啊了一声,也发现了那处的异样,却胆怯得不敢靠近,见沈月檀要走过去,忙一把拉住,“不、不要轻举妄动。”
沈月檀道:“我就靠近一点看看。”他轻轻挣开白桑,大着胆子走了过去,那光芒隐约泛着金色,柔和且明亮,并不刺眼,更令人生出亲近之感来。离得近了,沈月檀轻轻咦了一声,弯腰将它捡了起来,正是前几日他扔出窗外的佛牌。
原先其貌不扬的灰扑扑木牌,如今仿佛化作一片通体澄澈的黄金牌,散发的金光内敛而强烈,如球状包裹在佛牌周围。难以分辨清楚的佛像,此时亦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那立像是个青年男子的模样,长身而立,身披如云般轻薄飘渺的纱衣,露着精壮的上身与修长双腿,四条手臂都带着装饰精美的金灿灿臂环、腕环,灰白卷发披散到肩头,额顶生出一支尺余长、利刃般的独角,两足并非人足,而是前三后一,细鳞密布,竟是生了一双雄健有力的青金色鹰爪。
他坐在一圈金色圆鼓形成的环形上,右足踩着鼓环,单手支颐,若有所思半眯眼。因金光下线条细腻,连他俊美得近于妖异的面容,及其面上慵懒神色都栩栩如生。
沈月檀望着这佛像自佛牌上渐渐升腾,悬凝于半空,心中反倒笃定下来。香气消失无踪,原来是这个道理。盖因这立像正是传言中巡查五道的两位食香神之一,又名妙音之神、紧那罗王的法相幻身。
白桑自然也瞧见了,慌得急忙跪了下来,两手合十高举过头顶,对那神佛顶礼膜拜。
那立像凝实成型后,四条手臂中伸出一支,将左侧一面圆鼓轻轻拍响。
咚——咚——咚——
那节奏沉缓而庄严,震动了四周空气,如同通身散落着金粉的鸟雀,扑棱棱飞向四面八方。
远在数万里开外,葬龙谷一处断崖上,正怀抱大剑趺坐修行的沈雁州骤然睁开了双眼,似有所觉般眺望远处,目光好似穿透云雾山川,落在了什么实物之上。
沈月檀首当其冲,只觉那鼓声仿若化作了万千丝缕,无声无息渗透他全身骨血,随着血脉奔腾、道力循环,在三脉七轮中游走。
咚咚——咚咚——咚咚——
三遍鼓后,鼓声愈急,沈月檀只觉心跳逐渐与鼓声同步,扑通——扑通——扑通——跳得愈发频急,呼吸也随之急促。
那些散落金粉的鸟雀消弭于空中,金粉所过之处,收于竹筐、散于满地的香草残骸静悄悄漂浮起来,断折处恢复如初,碾成泥的花朵重回枝头,干枯扯断的根须接回土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渐如骤雨,沈月檀只觉三脉七轮发热发胀,头顶顶轮、额间眉心轮更是如一团火轮熊熊旋转,烧得他整个头胀痛欲裂,汗水大颗大颗滚落,他身躯颤抖,渐渐站不稳,身躯如狂风中的芦苇般摇晃不休。
至于稍远些的白桑,他修为更弱,早就捂着耳朵昏迷了过去。
而枯死的香草却一株接一株重回苗圃,仿若时光倒流,倾毁之物回复如新,死寂小院在月光下焕发新生,姹紫嫣红又开满庭院,郁郁葱葱、热热闹闹,好似傍晚一场浩劫从未来临过。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沈月檀只觉被一柄大锤胡乱敲打头顶,又闷又胀、天旋地转,终于死死抓着那佛牌,软软倒在了地上。
刹那间,鼓声戛然而止,金光散尽,紧那罗王幻身消失无踪,那佛牌又恢复了其貌不扬的灰扑扑模样,整个庭院静静悄悄,半点看不出异常。
第二日两人清醒过来,望着满园欣欣向荣的香花兰草发了许久的呆。
沈月檀手中握着那佛牌,心中滋味难言。这佛牌昨日大显神威,自然是个宝贝,非但救活了满院子的香草,更滋养了二人脉轮中的道种,如今道种清晰稳固,胜于数月的修炼之功。
只是……
这“不值钱的佛牌”,究竟是沈雁州特意送他的,还是连沈雁州也看走了眼,真当这佛牌是个寻常下等灵器,才叫沈月檀捡了便宜?
若是后者也就罢了,若是前者……
沈雁州无缘无故,为何要送这萍水相逢的小孩这等珍贵的法宝?莫非认出他了不成?然而倘若真认出来了,为何既不带他走,也不再将他斩杀一次,反倒竟一声不吭,还送他个宝贝?
他越想越是糊涂,心中一团乱麻。
白桑却在此时战战兢兢插口道:“阿月,离难宗宗主竟送了你个了不得的法宝……他安的什么心?”
沈月檀坐在屋檐下,眉头深锁,失魂落魄地摇头。
白桑却又道:“难不成……看上你了?”
沈月檀猛然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瞪着白桑,他神色太过凶狠,骇得白桑吓一跳,摆着手结结巴巴道:“你、你长得好看,再过几年,必定是个美男子,素闻那宗主不近女色,说不定是喜欢你这样的。”
说不定是喜欢你这样的。
沈月檀愈发气得眼前发黑,狠狠抓住了那佛牌。
尽管如今壳子里换了人,然则众人所知,这小孩仍是外室所生之子,出身卑贱,不值一提。
沈雁州竟对着孤苦的小孩生了这般低劣下等的心思,他竟如此地衣冠禽兽、狼心狗肺!
沈月檀早忘记了“莫非他认出我来”的可能性,愤愤然地咒骂起来。
沈雁州迈步上了飞舟,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伸出拇指揉了揉鼻尖,下意识喃喃道:“为何觉得,前、前途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