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桑神色便有些古怪,“阿月……不想见雁宗主?”
这些年来沈雁州虽然从不曾拜访过问道宗,问道宗上下却从不曾忽略过沈雁州。
他声名日隆,短短六年间,率领麾下剿应龙魔巢、破毒虫魔穴、除魔种血脉,战功彪炳,隐隐有取第一宗门而代之的势头。
且对内摒弃门第出身偏见,不拘一格广纳门徒,又制订严格法度,约束门下子弟循规蹈矩,一时间宗门上下归心,呈现出欣欣向荣的蓬勃生机来。
旁观者赞叹钦羡有之,鄙薄不屑有之,落在白桑眼里,就只剩了羡慕失落。
沈月檀先前借着送香之名进了一趟照昆殿,然而殿中守备森严,他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是以规规矩矩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东张西望,草草查看了一番,自然无功而返。
如今正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趁守备空隙时去殿内找寻线索,不料却将心中所思脱口而出。
三年前沈雁州差人送来一本药王本愿经,乃是药王菩萨升天人道前所留的宝物,这功法慈善温厚,精研药理,比起天下三经也不遑多让,与沈月檀如今所修的香道相辅相成,再契合不过。他又言明要沈月檀勤修苦练,若是见面,就要考校进度。
只是沈月檀也有难言的苦衷。
当年他迫不得已动用六道书,召请紧那罗王法相降临后,便只剩修习六道书这唯一的出路。他当初因一时踌躇不敢说出口,往后便也尽失了坦白交代的机会,一拖再拖,就到了今日。又因香大师耳提面命的一番秘辛,更致使这些年修行处处掣肘,诸多困难要烦忧,那本药王本愿经,他连翻都不曾翻开过。
如今沈雁州到访,想来一半是为了十年一度的勇健武斗会,另一半……自然是因为关心他而来。
沈月檀与兄长久别重逢的喜悦,便被这满腔愁绪冲得一丝不剩。
他见白桑神色困惑,只得露出愁容叹道:“想见归想见,只是我这几年游手好闲、修为几无寸进,若被雁宗主见了,恐怕逃不过责罚。”
白桑不知就里,只在心中暗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面上却笑道:“雁宗主向来疼你,哪里就轻易舍得责罚,阿月,快些走,莫让师父、雁宗主等急了。”
沈月檀却忧心忡忡站在原地不动,反倒拽着白桑的袖子愁眉苦脸道:“白桑,你回去禀报……就、就说……”他眼珠一转,扫一眼跟在脚边无辜摇尾巴的童子兽,续道,“就说初六在后山走丢了,我去寻它,一时回不来!”
他说完愈发觉得此计英明,也不听白桑絮絮叨叨劝阻,便弯腰提起初六,转身往岔路跑去,竟当真往后山去了。
白桑劝不动拦不住,眼睁睁见那少年俊朗背影消失在山道弯曲间,只得叹口气回炼香居禀报。
修行之人不知岁月,六年光阴未留下半分痕迹,沈雁州相貌不见变化,仍是一身藤紫色滚银边的华服,雍容矜贵。气势倒比六年前沉稳了些,不复张扬,却愈见内敛自持,与同样不见变化的香大师隔着茶几对坐品茗。
听了白桑禀报,沈雁州也只是略略扬眉一笑,摇头道:“这小东西,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香大师沉吟片刻,只扭头吩咐道:“刘喜,你带些人去后山,将小师弟找回来。”候在厅中的一名青年男子应了喏,便出门去了。
香大师这才又叹道:“惭愧,是我教得不好,这孩子愈发顽劣了。”
沈雁州却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来,“大师教得如此好,倒令我出乎意料了。”
香大师花白眉毛略略挑高,一双浑浊眼中亮起些微光芒,锐利视线落在沈雁州面上,随即低声轻叹,摇头道:“准提神花也是宗主寻来的,此事自然瞒不过宗主。”
沈雁州泰然自若品茶,低垂眼睑笑道:“若我所料不错,香大师是华氏的后人。”
那老者手腕一颤,半盏茶尽数洒在桌上,沈雁州仍是气定神闲,压低了声线道:“百年之前,统领天下制香师的华氏一族,唯一的末裔。”
香大师一声长叹,整了整褴褛衣襟,一扫往日萎靡苍老的气色,肃容道:“不敢隐瞒宗主,老夫正是华承。”
沈雁州全无半点动摇,淡然笑道:“自百年前始,华氏式微,百万门人无一贤良,香道也随之衰败,我这六年里遣人调查,却一直难寻真相。只知晓至少一半根源是华氏放纵子弟懒于修行,有意为之的缘故。这当中有什么深意,还请大师有以教我。”
香大师苦涩阖眼,良久才道:“此间说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再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沈雁州满口应承道:“好。”
香大师却仍是踌躇了片刻,起身又坐下,烦躁不安,如是重复数次后,才缓缓开口说道:“百年前,我华氏先祖有人炼出了九重香,上通天人界,召请了紧那罗王的真身……”
那位先祖惊才绝艳,入道不足五十载便炼出九重香,然而其登天人界后,却不知为何触怒了紧那罗王,被剥夺一身道力后贬斥回修罗界。随即紧那罗王不请自来,呈忿怒相,将华氏老宅中的子弟屠杀过半,并下达禁令,华氏后人,绝不可再炼九重香、登天人道——谓之“伽罗花开,华氏族亡。”
经此一劫,如遭天谴,华氏却愈发人丁凋零,宗家分家陆陆续续绝了后,自然也再无人炼出过九重香。唯有祖宗遗训留下来:伽罗花化作准提花之日,方是重炼九重香之时。
香大师——华承先生说到此处,嗓音已是喑然凝涩,低声道:“月檀是难得的天才制香师,我华氏虽亡,道统不能断,若得此人,香道便有望。只是偏偏阴差阳错,仍是召请了紧那罗王……是以我叮嘱他修行不炼香,容我先破了祖训谜题……”
九重香召请食香之神时,异香扑鼻、天花乱坠,所坠的便是伽罗花。是以香大师推测,祖训言说伽罗花化作准提花,便是说的要更改九重香成分。若能召请乾达婆王而非紧那罗王,苟延残喘至今的制香师便不至再遭遇一次灭顶之灾。
沈雁州沉吟片刻,问道:“当年紧那罗王何以大发雷霆?”
香大师叹道:“只是经年久远,当年先祖遗言,半句也不曾留下来。理由……也无从知晓。”他突然笑起来,又道:“六年前月檀也问过一样的问题。”
沈雁州也跟着笑道:“这小子自然是要问的,既然不知晓,他又如何应对?”
香大师道:“他倒不放在心上,只说有朝一日,他去天人道问个清楚。”
沈雁州闻言,却未曾开口,反倒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雕着竹叶纹的黄梨木窗棱外阳光正好,他抬手放在窗沿,正巧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雪鹤自日头下方轻盈掠过,一身羽毛被阳光映照得银光潋滟,光彩夺目。
他低声笑起来,重复道:“去天人道,问个清楚。”
他尤记得六年前在地狱界时,因两界道力不能互通,沈月檀就曾经问过他,何以天人道下,非要五道并行,且彼此并无通路,非要经过天人道才能通往其余五道?
他无言以对时,沈月檀便说了同一句话:“既然哥哥也不知道,那有朝一日,我去天人道问个清楚。”
神佛高高在上,灭宗门、世族如碾压蝼蚁,修罗众一生挣扎,死而后己,所为的不过是跻身天人之列。然而登天人道者固然寥寥无几,古往今来,却从不曾听闻有任何一名修罗众在入天人道后,维护过昔日同胞一星半点。
反倒是这少年,往日里虽然鼠目寸光、心思糊涂,如今倒有了些兼济苍生的胸怀与觉悟。
只不过,是福是祸,尤未可知。
沈月檀自然不知晓兄长种种担忧,他提着初六进山,心想师父同沈雁州必定有一番长谈,一时不知如何消磨时间,索性往山腰深处走去。
这山头位处问道宗腹地,名唤小阑山,山中野兽魔物早被清理干净,只放养了些温和无害的飞禽走兽,供门中子弟闲暇时游玩。
只是初六进山却格外兴奋,眼见得一只浑身玉白毛绒的雪兔突然自草丛中窜出来,顿时两眼瞪得滚圆,奋力挣脱了沈月檀的手,追着雪兔一路飞奔,没入一片疏落有致的翠绿竹林中,眨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沈月檀只得追着初六往竹林中去,不知不觉走得深了,愈往深处,翠竹便愈加经年日久、根深叶茂,渐渐自碗口粗变作了水桶粗。连宛若翡翠的狭长秀丽叶片也化作巴掌大小,枝干青碧得发黑。被叶片遮挡,连阳光也弱了,满地半人高的灌木郁郁葱葱。
他往日里也少往这等地界来,站了片刻,就想退出林外,然而忽然一阵嘈杂匆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传来一声尖利质问:“捉到没有!”
那嗓音是个年轻女子,依稀有些熟悉,沈月檀只记得这些年女人缘颇为微妙,不是被白樱、绿腰之流陷害,就是被糯糯、李君之流调笑,若再不济,更被宗主千金们迫害。是以一时不敢开口应声,反倒悄无声息往一丛翠竹后挪了挪,屏息静气隐藏住身形。
他身配净味盘,那宝贝隔绝气息,只需不出声便安全无虞,倒也不惧怕,便安心站在茂密树丛后,等着那几人离去。
另一边又传来脚步声,有个低沉沙哑的男子嗓音应道:“小姐,捉到了。”
随即便响起了初六撕心裂肺般的咪呜嘶鸣,许是挣扎得十分厉害,连叫声也变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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