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州犹记得天蛇王入侵之前,青宗主最后一次为爱子庆生。彼时宾客云集,单是贺寿的礼单就收了整整六箱,奇珍异宝堆积如山。然则五岁小寿星却连这些贵客的面也不曾见过。
沈月檀早早吃过长寿面,拖着沈雁州去看栖阳宫后殿的月檀树开花。
月檀花又称为六道五从花,五枚蓝紫莹莹的细长花瓣连接有如金珠的花蕊,暗喻其余五道尽皆服从天人道之意。故而民间传说,于花开时在树下许愿,就能上达天听,令心愿实现。
那小童虽然阅历浅薄,却仍两手合十,在树下虔诚许愿道:“愿全天下魔兽伏诛、民生安乐,愿我修罗众再不受战乱之苦、穷困之苦。”
只是沈月檀固然心怀大愿,却懵懵懂懂,尚不明白这其后藏着多少辛酸负担,更看不明白其中有多少前程艰险、荆棘满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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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州呼吸未稳,呆望脚下汇聚成潭的鲜血。黏腻触感包围手指,挥之不去,腥浓血臭萦绕鼻端,催人作呕。
这偌大庭院中,尸首堆叠、生机断绝,才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厮杀。
一名黑衣的下属自正堂中走了出来,对着沈雁州抱拳行礼,禀道:“田氏一族,阖府七百八十二人,全数伏诛、无一走脱。”
沈雁州如若未闻,只觉冰冷腥臭如同细密针扎,点滴渗透肌肤血肉,将魂魄一道污染。
那下属等了片刻不见动静,略略抬起头,询问道:“督军大人?”
一缕馥馥暖香传了过来,才令沈雁州如梦初醒,微微皱起眉头。
自他身后绕出位农夫装扮的褐衣老者,头戴斗笠,单手托着净味盘,盘中有两枚青绿的宝塔香锭,正徐徐腾起浅碧薄烟。
和暖香气将浓烈得呛人的血腥味缓缓压制消解,此时那老者避开血迹,将净味盘放在正屋台阶上,这才自袖中取出一本黑绢封面的册子来。
老者匆匆翻阅过后,啪一声将册子合上,肃容道:“历时两月有余,终于将叛党四千九百六十一人彻底清除。沈督军战功彪炳,必能得各位长老接纳——是走是留,是时候下决心了,督军大人。”
沈雁州自嘲般笑一笑,收敛了心神,道:“香大师,以你之能,足以开宗立派、传承香道。却为何偏生要隐姓埋名,同在下一起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老者面容沧桑斑驳,沉凝如熔岩冷却,闻言只淡淡一笑,不答反问道:“督军大人莫非生了悔意?”
他问得突兀尖锐,沈雁州却不以为忤,反倒垂下眼睑沉思了片刻。
残余香锭已化为煤黑色,奉命协同剿杀的离难宗弟子、接受收编、追随沈雁州的部属,已泰半受命退出田府,只留下数十人清理善后。寂静夜色之中,几声濒死呼救短促响起,即刻被善后者处置了干净。
沈雁州任凭众人行事,自己则与那老者一道,悄无声息转身往府外行去,一面笑道:“我为换取元苍星信任,甘做他手中刀剑;元苍星则借我之手排除异己。各取所需,是互惠互利的交易,无缘无故,如何就生了悔意?”
那老者自称香大师,无人知其姓名出身,神秘莫测,却颇得元苍星赏识,是以前来协助沈雁州剿灭叛党。
此举虽然艰险万分,却意义重大:既是令元苍星结盟的几位长老信服的投名状;又可证明沈雁州的实力与资质,纵流落在外二十载,仍足以服众、继承凤宗主之宝位。
这亦是沈雁州有生以来,首次不问因果、大开杀戒。只是这青年才及弱冠的年纪,连续两月,看遍人间惨象、尸横遍野,如今仍镇定自若,未曾染上半分戾气,不得不令香大师刮目相看。
胸怀大愿,是以无怨无悔;坚守执念,是以无所畏惧。
听他谈笑自若,香大师也是唇角微扬,显出了几分畅快神色。二人正路过一株月檀树,满树的莹紫花朵在月光映照下柔润生辉、含苞待放,沈雁州扫一眼,轻声叹道:“又到月檀树开花的时节了。”
他心神恍惚了刹那,回过神时,却见香大师停了脚步,在他身后默然片刻,突然说道:“老朽时日无多,今生不作妄想。沈督军——雁州,你前头却尚有通天大道。有朝一日,若老朽阻你前程——”
沈雁州眼神微暗,正想要如何回绝那老者恳求之辞,却听香大师续道:“老朽愿做阁下踏足前行的基石。”
这一夜沈雁州与香大师秉烛夜谈,离公子在寒琴楼左等右候,不见心上人踪影,一腔期盼又落了空,索性意兴阑珊、闭门谢客。寒琴楼大门紧闭,离公子脾气大,如今正在气头上,任谁也敲不开。
镜莲一个十岁小童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晚都睡得极沉,倒是兄长目莲体恤他年幼贪睡,十分警醒,睡在侧厢房里时刻等夜离传唤。然而这一夜镜莲却倏然惊醒过来,旋即被兄长按住了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慎重手势。
镜莲惊魂未定,强忍着惊恐,跟随目莲蹑手蹑脚下了床铺,躲在厢房暗格之中。隔壁房中时不时传来夜离痛楚至极的惨呼,令得镜莲骇然万分,手足冰凉,小小身躯紧紧靠着兄长,微微颤抖起来。
隐约有男子沉声喝问道:“那白发少年,究竟同什么人见过面?”
夜离喘了许久,方才哑声回道:“那位小公子……是只身来见我的,不曾同旁人见面。”
那男子冷笑道:“不过一具炉鼎,竟讲起道义来了,也不知收了多少好处。若再隐瞒,本座有的是手段叫你痛不欲生。”
血肉切割、骨骼碎裂声骤然响起,夜离再度惨呼,凄厉不似人声,那男子语调愈发阴森:“只需一个名字罢了,离公子本是色艺双绝、艳冠双河的人物,若是少了只眼睛、缺了几根手指,未免大煞风景。不值得。”
夜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怕早已是痛得晕过去了几次。
目莲、镜莲到底年幼,惊骇过甚,以致四肢僵硬,动惮不得,连神思也恍惚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又听隔壁厢房中突然传来那男子惊怒骂声,又有另一人急急道:“有人来了,快走快走!”
那男子发狠道:“区区一介不入流的悟道修士,也敢与本座为敌!索性一把火烧了。”
须臾之后,寒琴楼被烈焰吞噬。
待得沈雁州再访寒琴楼时,天色初明,火焰已经被尽数扑灭。
寒琴楼东面的小院中,苦涩药味浓厚如幕布,沉沉包围着诸人。郎中已收了器具,垂目摇头,低声道:“三脉业已断绝,药石无医,恕老朽无能。”
两名小童也是伤痕累累,衣衫被火烧得破烂,闻言扑在床头,哭出了声来。
夜离斜倚在厚厚靠枕上,却仍带着帷帽,青纱一直垂到肩头,徒劳遮挡着被大火烧得狰狞残破的面容,轻轻笑了起来:“你终于来了。”
沈雁州走了两步,夜离忙吃力转头朝向床内侧,急急道:“莫要……过来。我如今面目全非……唯恐惊吓到冯公子。”
沈雁州仍是走近了,坐在床边,见他两只手都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觉沉下了脸色,低声道:“你放心,那人如此待你,我定为你百倍讨还。”
夜离却轻轻阖了眼,许是回光返照,倒令他有了说话的力气:“公子知道我脾气的,那人若温言软语讨好请教,指不定我就全同他说了。竟敢如此待我,自然不能给他好处——公子不必心生愧疚,我绝非是为了维护你。”
沈雁州也不知该笑一声亦或叹一声,嘴硬倔强到这等地步,也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夜离又叹道:“更何况,我并不知晓你姓名,要说也无从说起。”
沈雁州道:“隐瞒至今,也是无奈之举,我实则姓沈,名雁州,。”
夜离身躯微微一震,心中酸楚和暖,百般滋味难以分辨清楚,眼角缓缓淌下泪来,:“雁州生月檀,花开六界安。原来你唤作,沈……雁州,沈雁州、沈雁州。”
他低声喃喃念了几次,仍觉意犹未尽,然则语调渐缓,已呈现颓败之相。目莲镜莲哭倒在床前,夜离这才停了下来,轻声道:“沈雁州,我知道你一心一意,不知在挂念何人。纵然如此……被你看上一眼,我心中便有无限欢喜。六界至福、九天妙乐,莫过于此。”
沈雁州竟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叹道:“夜离……是我连累了你。”
夜离却置若罔闻,只轻声笑道:“我三生有幸,得见君颜。只可惜……有缘无分,求而不得。沈雁州,我只有一事相托。”
沈雁州问道:“何事?”
夜离道:“伺候我的这两个小子,身世可怜,往日有我在还能照应,我死了,他二人迟早沦落风尘,避不开这曲意奉承的皮肉生意。雁州,就让他们跟你走罢。”
镜莲拽着被褥一角凄楚哭道:“我不走,我不走,我要陪着离哥哥。”又被目莲一把抓了回去,抱在怀中,那少年红着眼,仍是强忍抽泣,哑声道:“我和弟弟……但凭离公子吩咐。”
沈雁州道:“夜离放心,尽管交给我便是。”
夜离无声笑笑,轻轻碰了碰沈雁州的手。他手指大多被顺着指节寸寸捏碎,如今上了药,疼倒不疼了,却也钝如死物,隔着纱布更是毫无知觉。未免……失望。
他气若游丝,阖眼叹道:“沈雁州……沈雁州……哪怕,一刻也好……”
尽管语焉不详,沈雁州却听得明白。他一语不发握住夜离僵硬的双手,目视覆盖其面上的青色面纱渐渐平缓、终至不再起伏。
那青色薄纱隐隐有辉光闪烁,忠心耿耿,至死都将青年被毁坏的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
佛说人生七苦,最苦莫过求不得。执念一起,便如蛇虫噬心、火炙油烹,教人辗转反侧,难有片刻安宁。
沈雁州道:“目莲,你同……”
他才开口,镜莲突然冲了过来,狠狠朝他砸了一拳。只是这小孩身量小,小拳头抡在腹间不痛不痒,那小童却已用尽全身气力,随即嘶声嚎哭,冲出了厢房。
头牌活着时身价千金,死了便一文不值,听涛巷将其尸身弃若敝履,倒省了许多麻烦。沈雁州便带着哭得双眼红肿的两兄弟,全程为夜离操持后事。
夜离素来喜静,冷冷清清下葬正合那青年心意。
沈雁州追忆至此,突然被怀里人一声低哼唤回神智,便摇了摇头,摒除脑中前尘旧事,抬手轻轻抚了抚沈月檀后脑。
那少年如小兽般乖巧蜷缩依偎在怀,一头长发海藻般披散肩头,手指抚触只觉柔滑如水,令沈雁州沉甸甸的郁结心思融化了大半。
再低头见他眼角泪痕未干,剩余一半也融化,胸臆间暖流如春潮起起伏伏,冲刷满目疮痍的荒原。
于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通天之路由白骨铺就。心甘情愿者是足下基石,满怀怨愤者成身后诅咒。沈雁州早有觉悟,既然选了这条路,遇顺从者必踏其尸骨,遇反叛者必负其仇恨。
香大师也罢、夜离也罢,成千上万追随他的修罗众也罢,一个也逃不脱。
古人语一将功成万骨枯,王座之下、万丈千仞、皆是尸骨。
然则,唯独眼前这人,却是他仅有的、最大的失算。
那少年泪痕满面抬起头,就见沈雁州目光清明柔和,嘴角隐隐含笑,仿佛先前重创不过是幻觉一般。
他胸口一紧,用力抓着沈雁州衣襟,整个人压在兄长怀里,才道:“雁州哥哥……!”
那人却张开五指,轻轻扣住他后脑,温热柔软的触感轻轻贴上了沈月檀双唇。
沈月檀两眼圆瞪,呆若木鸡,一任那人津津有味、辗转品尝,从头到脚都化作岩石般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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