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界,善见城。
城上有香草繁花,城下有三千水牢。
其中一间水牢的囚犯难得迎来了贵客。
生着或青或红狰狞鬼面的狱卒恭恭敬敬开了门,点头哈腰地谄媚:“牢里脏污,天妃仔细足下。”
每间水牢五丈见方,一半是个蓄满水的池子,另一半因常年阴湿,又时常被水泼溅,故而泥泞污浊不堪,难以下脚。
贵客穿着珊瑚红辅以墨茶蓝的轻薄纱裙,酥胸半露,曼妙曲线若隐若现,落在修罗众眼里,只怕要被骂一句有伤风化。
天人以美貌著称,这位贵客则更是其中翘楚,肌肤比牛乳更柔白娇嫩,眉眼精致、琼鼻红唇、样样皆是恰到好处,令人一见之下就沉溺于绝色之中。
她又格外知晓自己美貌,无论浓黑鬓发间、亦或颈项腰际、手腕脚踝,都佩着华美宝石。就连眉心也贴着打磨成薄片的莲花样红宝石,随着螓首微转,落下片片流光溢彩,清淡梵香若有似无萦绕,又为她增添了几分神圣庄严。
若是换个人只怕就成了行走的珠宝架子,唯独在这位贵客身上,无论这些金饰珠宝有多少夺目光辉,却尽皆成了她美貌的衬托。
——天帝正妻、舍脂天妃的天姿国色,本就是六界第一。
她只扫了一眼牢中泥泞,便微微蹙了眉,看了眼门口四名争先恐后献殷勤的狱卒,浅笑道:“当真是无法落足,你们替妾身垫垫脚?”
单这一颦一笑,就令得四名狱卒心如擂鼓,目眩神驰,喜出望外地应了,纷纷说道此乃在下的福分,便一个接一个并排趴在泥地上,给她充当铺路的石头。
舍脂提裙,一双丝绸底的尖头靴踩在这些狱卒后背厚实而粗糙的皮衣上,由贴身侍女搀扶,这才款款走进了牢中,下令道:“放出来。”
另外两名狱卒忙来到水池边,摇着轮轴,将一根连着房顶的粗大铁链渐渐绞紧。铁链另一头沉没水中,随着收紧,将一名天人自水中拽了出来,湿淋淋滴着水,一头银发也凌乱紧贴着缠绕全身的铁链,微黑的肤色都被泡得有些发白,垂着头毫无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个赤红鬼面的狱卒忙以铁钩将其勾到岸边放下,取了回神香点燃,将个巴掌大的黑陶香炉放在他身边。不过片刻,那天人便动了一动,迷茫睁开双眼。
那赤面狱卒忙道:“紧那罗王大人,舍脂天妃驾临,快起来吧。”
那天人正是紧那罗,闻言只略略转头张望,金眸略略亮起来,挣扎着起身,跪在舍脂跟前,哑声道:“天妃救我!”
舍脂交叉双臂,一脸似笑非笑打量他,片刻后装腔作势叹口气,犯愁道:“紧那罗,你平常调皮一些也无妨,这次惹得天帝震怒,妾身也保不了你。”
在修罗界生杀予夺、作威作福的紧那罗王,原本的倨傲神色荡然无存,忙低垂下头,不顾脏污将额头紧贴在泥地上,谦卑得有若奴仆一般,“微臣知错,微臣只不过一时起了玩心,捉弄捉弄那些下等人,想不到兄长竟这般认真……”
舍脂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在下五界玩死数百万众也无关紧要,连累了乾达婆,就是死罪。”
紧那罗忙道:“微臣不敢!微臣绝非有意连累兄长,不过死个数千人,谁知兄长竟动用禁术……刹那光阴倒转,抹去了死因……这、委实出乎微臣意料……微臣知罪了,绝不敢再犯,求天妃救我这次!”
舍脂却不理他,葱白般的纤指轻轻点着面颊,指甲涂成了如粉色莲花初开时,那抹若有若无的颜色,“这倒奇怪了……不过这点范围,不过几千下等众,以食香神通行六界的能力,不过多费点周折罢了,乾达婆何以衰弱至此?”
紧那罗迟疑道:“……约莫是……前些时日,兄长一直在殿中侍奉天帝。”
舍脂恍然,神色间倒是全无半分嫉恨,只冷蔑一撇嘴:“帝释天那个老淫虫!”
当着一众狱卒、侍女和紧那罗王,她倒没有半分不自在。只是她敢说却无人敢听,唯有人人屏息静气装聋作哑。
舍脂见众人缩头鹌鹑一般模样,明艳面容露出索然无味的神色,叹道:“罢了,乾达婆昏迷不醒,你又被关了起来,善见城最擅长音律的天神都不在位,连宴会也无聊得紧,还不如下五界有趣。你先跟我回去罢。”
紧那罗大喜,忙连连磕头,谢恩不止。
舍脂办完事,仍是由侍女扶着,在狱卒背上转过身,随即想起来什么,回头问道:“对了,你在修罗界可曾遇到什么趣事?”
紧那罗顿时忆起那封禅台下,一口咬碎修罗王印的童子兽来。
口中却道:“不过是些下等众,微臣……未曾留意过。”
舍脂垂下浓长睫毛,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打量着那年轻天神低垂头颅露出的后脑,长长银发垂在地上,被泥水染成了污浊黑褐。
紧那罗一颗心渐渐提了起来,好在此时传来天妃的笑声:“说得也是。紧那罗,今夜宴会就由你筹备,天帝纳了新宠,心情颇佳,好生哄他高兴,自然就饶了你这次。”
舍脂离开水牢时,将紧那罗王一并带走。
众位狱卒只有欢喜雀跃的份,更何况有四人曾得天妃青睐,充作踏脚石,更叫旁人格外艳羡,这段美谈能流传数十年。
至于修罗界,自然对紧那罗受罚之事一无所知。
稍早一些时候,沈雁州已收到了沈月檀的书信。
只是写得十分恭谨谦和,措辞四平八稳,堪称下属上奏阿修罗王的范例公文。
信中只提了一件事:因如此这般的原因,要在雨阳城耽误些时日,恳请王上宽容。
雨阳城并不处于自双河城到师罗城的必经之路上,沈雁州不免生了疑心:好端端地赶路,跑去雨阳城做什么?
他召来镜莲,吩咐道:“你去雨阳城瞧瞧月檀在做什么。”
镜莲略迟疑,说道:“雨阳城隶属勇健王旗下,我如今是罗睺罗王的人了,贸然进城,若引得勇健王与王上生隙反倒不妙。”
沈雁州摸着下颚,颔首应道:“说得也是,那你变装前去,切莫暴露身份。”
镜莲:“……遵法旨。”
镜莲领命去后,摄政官就前来见他。
前任罗睺罗王遭遇卓潜刺杀后,一直伤重未愈,处理政事时常力不从心。在继任者现身之前,是乾达婆王仁慈,派遣摄政官前来辅佐,又在前罗睺罗王昏迷之后代为摄政,直至沈雁州赴任。遂又巨细靡遗,将阿修罗王职责同他一一交接清楚。
只是……沈雁州也说不清这摄政官是人是鬼、是魔还是物。
沈雁州初见摄政官,是抵达师罗城遮日宫第一天。
他接受修罗九司百官朝拜,终于坐上了王座,却神色沉郁阴森。沈雁州笑起来时如晴空骄阳,沉下脸后却叫人心生畏惧,颇有几分骇人的架势,吓得百官战战兢兢,以为来了位冷酷暴君。
程空见了不由叹气劝他:“好歹笑一笑,你不和颜悦色,人人都不敢笑,宫里宫外噤若寒蝉,不知道的还以为遮日宫在奔丧。”
沈雁州正坐在办公所用的侧殿中,仍是沉着脸道:“这王座不过是天人施舍的,我却又非要不可……嗟来之食,你还要我笑出来?”
程空不由一噎,沈雁州心高气傲,被天人如此羞辱,心中愤懑,自然难以平歇。
他只得劝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赢就是赢了,何必拘泥于手段。”
沈雁州闻言却深深看他一眼:“先生往后,还是拘泥点好。”
程空慢慢垂下眼睑。他虽然早有预料,如今听到沈雁州亲口警告,到底还是有些心冷,“沈雁州,你太贪心了。”
沈雁州视线落在宽大的乌木书案左侧,一方金印被数不清的符纹环绕。他随手将金印拿在手里把玩,只觉极重又极轻,他把玩片刻,又开口道:“程空,若是只为达成目标而穷尽手段,这与被你鄙薄之人有何不同?”
程空生硬回道:“陛下问这句话,究竟是为大义还是为了私心?”
沈雁州不擅口舌之争,更何况他确有私心,便只得苦笑起来,好在此时门外侍从禀报道:“摄政官求见。”
这是正事,二人便打起精神应对。
房门开启,映入沈雁州眼中的,却是穿着一身深灰泛青、其上绣有暗银日月袍服的沈月檀。
那青年容颜俊丽,笑容难得温和动人,迈步进来,恭恭敬敬行礼道:“参见陛下。”
沈雁州下意识和程空对视一眼,却见程空比他还要惊讶混乱,这才若有所思地仔细打量那人:“摄政官不必多礼,我……咳,孤初领天恩,多有仰仗摄政官之处。”
那青年笑容愈发璀璨,说道:“二位想必惊讶下官的面貌,其实下官没有脸。”
他顿了顿,又斟词酌句更正道,“实则下官也没有名字,下官的脸……毋宁说是一面镜子,能映照出两位心目中最重要之人。”他笑嘻嘻来回看沈雁州与程空,“下官更好奇,二位都看见了谁?”
程空板着脸道:“难怪我瞧见两个罗睺罗王,还当摄政官这是要弑主篡权、取而代之,正谋算着如何杀了你。”
摄政官拍着胸膛连道后怕,“先前也遇见过,还好我机灵先说出来了。程先生倒是……实诚人。”
沈雁州抬手掩面,愈发搞不清自家军师到底真实诚还是假实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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