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庭堂之中多半是熟人,都是属于郓王一脉的,就算不是很熟悉,也会趁机打个招呼,联络一下感情,唯独西角落里一个少年军官独自坐在那里喝茶,不和任何人打招呼。
方进石的性格是见个人模人样的就想上前说几句,至少先混个脸混,以后好相见,他注意到这军官不过二十三四岁模样,样貌身材倒也普通,端坐在那里直腰直背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精神头,他身上穿着武将常穿着的便常服,布料虽然不怎么样,却又干净又平整,不带有一点折皱,他坐在那里一个人喝着闷茶,把茶盏拿起来喝几口,再放下时会放在同样的那个位置,茶盏把手的方向都不会歪斜,这个人一看就是个十分自律的人。
方进石不由想起来云奴儿,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人和曾经的云奴儿是一类人。
方进石顺手拿起一盏茶,走到这人身边,喝了一口笑了道:“郓王府的茶,真是不错。”
他不过是找个话题好开始说话,这军官马上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向方进石恭敬的行了一礼道:“好茶,多谢府上盛情。”
他这么一谢,方进石倒有点尴尬了,只得道:“兄台误会了,我也不是郓王府的,我和兄台一样,都是替赵三哥做事的,你我彼此彼此。”
这军官也道:“彼此彼此,在下杨沂中,字正甫,代州崞县人氏,初来乍到有些不懂规矩,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兄长指教指教。”说完又是一躬。
这杨沂中说话客气,但行为举止之间透着规则,方进石识人之能,一下子就感觉,这姓杨的性格多半是不大合群。
方进石听他说姓杨,想起方才范悝的话,就多问了一句:“杨将军是从信德府而来的?”
杨沂中道:“金贼无信,犯我河山,在下跟随信德府都统制梁扬祖梁大将军率众进京勤王而来。”
方进石道:“梁将军的大军都进了城了么?”
杨沂中道:“信德府一众万余儿郎此时都在城外,梁将军派我先行率八百勇士入城协助城防。”
方进石一听他这么说,便猜想这位梁扬祖梁将军,也是属于郓王赵楷一派的,这八百人说多不多,在京城这百万余人的大城市中并不太显眼,却是说少也真不算太少。
更耐人寻味的是,赵楷不仅仅在这个时候大撒恩惠,把部下升迁的升迁,封赏的封赏,更是把一个从远道而来的信德府军官连升了两级。
若是说方进石连升两级是因为这两级都是武散官,是个闲职,他官位在郓王府一系中本来就是极低微的,升两级也不显眼。那么这个带着兵的军官连升两级,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方进石和杨沂中没说上几句话呢,那郓王府的大管家出来,对在庭堂等候的众人道:“郓王爷在东花阁有请各位。”
众人一齐起身,穿庭过院来到了郓王府东花阁,这东花阁鲜花盛开,亭台楼阁景色怡人,在鲜花盛开的的竹溪边上,搭建有一个精致的凉亭,亭子的名字竟然叫仙弈亭,既然叫做仙弈亭,自然棋盘棋子是少不了的,这亭子下用黑石雕刻了一个大大的围棋棋盘,棋子用了黑白两色玉石磨制,端是不凡。
此时外面局势紧张,没想到前些日子金兵未到时,就紧张万分连夜开会的赵楷,此时却清闲的在此和宇文虚中摆开局棋,厮杀了起来。
宇文虚中此时端坐案桌前闭起双眼,背后站一个小童子给他梳理有些花白的头发,郓王赵楷站在棋局前,手捻一枚白子正在沉思。
众人来到仙弈亭下,有人就走近了一些观看桌面局棋,方进石也凑近了去看,此时棋局中黑白双方经过中盘的一番厮杀抢夺,赵楷的白子表面占尽优势,宇文虚中的黑子虽然局象散乱败象已现,但有几子却占据着几个重要的位置,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只是黑子想要翻盘,必先采取守势,先等白子犯错。
赵楷白子可落手步数有好几种,在方进石这等水平都可以看出至少有三种落子方法,一种稳打稳进,步步为营,胜算最大,为上之;一种直取中军,急攻冒进,致一些损失于不顾,这种要么大败要么大胜,可以很快决出胜负,为中之;第三种边角落子,以子换子,以损失拖跨对手黑子,那么第三种可能将棋局的优势拱手让出,到最后谁胜谁负都极其不好说,为下之。
赵楷一看众人围了上来,向他的这些个属下道:“清晨起来闲来无事,和宇文先生对弈一局,下来此局处有些难解,你们几个精弈棋的,过来看上一看。”
那姓赵的给事中道:“三哥尽管落子就是,这局势白子尽占优势,宇文先生黑子不过是虚张声势,三哥怎么下都会赢。”
赵楷道:“我看未必,局面占优之时,更要多加小心才是,生怕一个大意,一子不慎满盘皆输。”
范悝道:“如今棋局虽不十分明朗,但白子占优,总是在等着最好的时机,但何时才是最好的时机,原是谁也难说的准,不如趁此占优机会,博上一博。”
赵楷抬头看看他道:“是么?”
范悝道:“静安军数万将士,都等着三哥落子入棋盘呢。”
他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赵楷却是长叹了一声,沉吟不语,大家只好静静的等着他说话,赵楷好久才出了一口长气道:“不如就以此半局开始,你们各人用自己的招数和宇文先生落子继续下去,我看看你们如何胜他的。”
赵楷长长叹息了一声,方进石内心中更为叹息,若是以此局论当下局势,众人都眼巴巴的等着郓王落子入袋,好大显身手,在这紧要的关头,赵楷自己却要先看别人下一盘,无疑与众人心头浇上了一盘冷水。
那姓赵的给事中当仁不让,走到棋盘正面,拿了白子,直落入中宫直进,然后向宇文虚中道:“宇文先生,该你落子了。”
宇文先生看了看,向方进石道:“你替我落子如何?”
方进石道:“只怕我水平太臭,两下子就输了。”
宇文虚中笑笑不语,方进石自知失言,也许正是宇文虚中之前见识过他的水平,才让自己替他输这局棋,此时黑子要的不是赢,是输。
方进石捋起衣袖,走到桌面前,执黑子入盘,他本就水平不高,又加上不做思考随手就下,没下个几步,就局势尽失一败涂地了。
还是方才那盘棋重新摆开,又上来一人和方进石对弈,这人也是中路真进,和先前那人一模一样的套路,方进石改了下法,只是多走了几手,也很快输了。
又来一人依旧如此,赵楷反而失望了道:“非是白子局势太好,是黑子落子者水平太差。”
方进石哈哈一笑,对宇文虚中道:“宇文先生,三哥说我下棋太臭,还是你来吧。”
宇文虚中道:“执黑子者本就水平不高,何必怜其弱也?战胜将骄疑必败,果然终取敌兵翻,赵三哥不必当成大事。”
方进石没听懂他这两句诗的意思,却是依旧说了声:“好诗句。”
赵楷向众人看了看,他终于看到了杨沂中,就招手让他过到近前来,问道:“你可会下棋?”
杨沂中躬身行了一礼道:“在下棋艺粗浅,难登大雅。”
赵楷道:“也不需要你有多高的棋艺,你也不必细想,只管靠着感觉落白子吧。”
杨沂中又恭敬的行了一礼,走上前来,果然也不多想,直取中路,和先前几人并无二致。
方进石和他下了数十步,又输掉了,赵楷有些无趣的道:“你们全都是这样落子,连个不同的都没有。”
杨沂中道:“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赵楷道:“这里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当说的,你只管道来就是。”
杨沂中道:“请问赵三哥志在这棋盘上,还是棋盘外呢?”
赵楷有些不明白的问:“有何不同?”
杨沂中道:“我来之时,梁扬祖将军再三告知,我带来的八百勇士尽是精锐,让我等只听郓王爷将令,其中之言自不必明,我杨沂中一到汴梁,郓王爷就连升我两级,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在下坦然受之。”
范悝故意在一边问道:“这是为何?”
杨沂中道:“梁将军派我领人前来,非是别人,想来是因为我有时鲁莽,不怕死敢向前,若是郓王爷只是志在棋局内,让我等白白受赏,在下就心有惭愧了。”
方进石听了他这个话,不由的撇了撇嘴,这杨沂中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个鲁莽之人,反而有点小聪明,要不然这样的大事,梁扬祖也不会让他带人前来,不怕死胆大心细才是正说。
赵楷客客气气的道:“杨将军不必想的太多,既然让你等过来,必是有所差遣,还请杨将军耐心一点。”
杨沂中道:“最近这些年,朝中上下采花石纲,修道观,百姓们的日子远比不上往年,今年又番邦领兵前来侵扰,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天下间都盼望着能一改日月,正清乾坤的日子早一天到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