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为早晨挨了林微尘一巴掌的缘故,季尧回到公司后总感觉自己有些心神不宁,静不下心来工作,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人。
在他凳子还没坐热的时候,负责与其它合作公司接洽的外联部李总监打来了电话,暂时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国家科学院理化所一位研究制冷与低温工程的张教授要带着他的三名硕士研究生和两名博士研究生来季氏的生产车间实地参观,同时开一个小型学术会议。如果可以的话,也许要安排其中一到两名研究生进入季氏技术部门进行实习。
其实,一家搞实业的公司规模能发展到像季氏这么大,肯定不仅仅依靠高层管理人员的大力蛮干。
有输入,才有输出。
季氏与多家大型国有企业均有合作,更是与中科院还有其它一些研究所之间签有协议。这些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为季氏提供技术支持,这是输入;季氏则为他们提供实验、学术交流、实习等场地,这是输出。
李总监特别提醒季尧,这次科学院的领导甚至是国家制冷空调工业协会的领导对此次会议都非常重视。
言外之意,这么重要的事…只靠我们外联部接待不稳妥,应该由季尧这个董事长亲自上阵。
根本没有提前通知。
那位满头银发年逾70却依然精神抖擞的老教授带着自己的五名得意门生在上午八点的时候如空降兵一样,坐着专车不期而至。
彼时季尧几乎是刚放下李总监的电话,急忙去换衣间脱下西装换成一身迷彩服工装,同时带上一个橙色的安全帽前去接待。
李总监也带着外联部的一众小喽啰跑来迎接。因为对方来得太突然,他们没来得及打印“欢迎某某教授莅临指导”的条幅挂起来,只好在门前分列两队鼓掌欢迎。
季尧自知自己是个没文化的粗人,面对一名国家科学院的教授以及博士、硕士研究生,心里还是感觉自己矮一辈儿。尽管从社会地位上来评断,“季总”与“教授”也相差无几。
他在更衣室时他对着镜子照了三遍,一身工工整整的迷彩服被扯了五六遍,才轻轻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出去跟几位学者握手。好像如果自己不是衣冠齐楚,不是形象良好的话,就无法跟这几位“文化人”平起平坐一样。
那位教授倒很随和,一直笑着,还问了季尧一些不算企业核心机密的技术问题,并且毫不吝啬地指出了季尧回答中的不足之处。
季尧认真听着,陪他们进了生产车间。
车间里,工人们正在组装几台小型的制冷设备,把无缝钢管放在专门的工作台上弯截成固定的角度然后插·进换热器。
见到季尧带着几位公司外部的人来参观,他们也不用停下手里的活儿,纷纷面朝季尧他们露出笑脸打招呼。
“领导好!”
“季总好!”
季尧随手一指,点了一个正在检验螺母规格的工人过来,让他为这几名研究生做讲解。
马克思主义讲得好:理论要与实践相结合。
这些大学生平日只学书本上的知识,整天困在实验室里,很少有机会真正来到车间实地体验。别看他们学历高,对于制冷设备各部件的链接方式和作用甚至还没有蓝翔技校毕业之后来季氏当技工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只与机器打交道的小组长懂得多。
车间里很吵,张教授毕竟年岁大了,身体各方面有些不支。
在参观了一个高压组设备车间和一个低压组设备车间之后就受不住车间内恶劣的工作环境回到了主楼大厅,准备用一间小会议室开学术交流会。
不过那也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从车间出来,季尧让接待人员带张教授去会议室,又安排人准备花茶水果点心之类的以防怠慢了来宾,自己则去洗手间洗净手上沾的油污,然后到更衣室换回西装。
虽然在陪张教授参观时季尧看起来全程热情洋溢,讲起某个设备的工作原理也头头是道,但只有他知道…其实今天上午自己心里一直有些心神不安。
看了下手表,上午十点五十分,下课时间,季尧想也许自己应该给林微尘打个电话,快到中午了,叮嘱他好好吃饭。
吃饭只是借口而已,他只是想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一摸西装口袋,顺利摸到了自己的手机,季尧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刚才下车间的时候换了衣服,他却忘记把手机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来了。
呼吸灯闪烁着,有一条未接来电提示,早晨八点零五分,季尧刚开始带张教授下车间的时候。
a尘。
“!”
最初的不安瞬间扩大了数倍,他竟然错过了林微尘的电话,这是数日以来对方第一次主动给他打来的电话。
他会有什么事,什么话要说吗?
季尧想到了早晨出门时对方苍白的脸色,想到早晨那人还曾收拾东西要出走,想到以前林微尘小心翼翼地在电话里问他——阿尧,今天晚上…你回不回家啊?
没有丝毫犹豫,季尧按下了回拨。
“阿尘,对不起,早晨我手机不在身边,你给我打的电话我没收到。今天科学院来了位教授带学生来开会,我去接待了…”
电话接通的那刻,也许是信号不太好,声筒里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透着电磁波特有的凉意。
对方话说得有些急,好像在着急解释什么一样,话的内容虽然林微尘没听太清,但不用听他也是熟悉的——季尧曾经用过无数次的借口。
“我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
“上级领导,我要接待,对对对,晚点儿回家,但也可能不回去了。你要困就先睡,别等我。”
“说了多少次,上班时间别给我打电话。正开着会,你说我如果突然丢下客户跑去跟你聊天,这样真的好吗?”
“……”林微尘捏着电话,神情有些木讷。
“喂?阿尘?你在听吗?”这次季尧的声音是清晰的,急切地灌进他耳朵中。
“嗯?”林微尘回神,应了一声,“在听,你说。”
“既然在听怎么没个反应。”季尧的语气带着一丝丝埋怨,但听起来明显轻松了很多,“早晨那会儿你给我打电话想说什么?”
“我没事。”林微尘淡淡道,“刷网页时不小心按错了。”
早晨他是被“精神病”三个字吓魔怔了大脑短路不受控制才会想给季尧打电话,可那人没接…没接就算了。其实自己一个人等待医生宣布诊断结果…也没有想象中可怕,他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这样啊…”季尧叹了一声,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放松。他以为林微尘有话要对他说,比如“我原谅你”“我想你”“我爱你”之类,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可能性不大。
但至少没事比有事强。
“中科院的教授还等我回去开会,没事的话先这样。”季尧叮嘱,“中午记得好好吃饭,晚上见。”
“嗯。”林微尘应着,“去吧。”
“你爱人?”在林微尘收起电话的时候,王俊博抬眼看着他,如果他刚才没听错,电话里是个男人。
“已经分手了。”林微尘淡淡道,他没有否认他与季尧“曾经的关系”,但一句话就轻易将“过去”与“现在”划定了界限。
通过刚才的交谈王俊博只是了解到林微尘前不久刚失恋,但他没想到对方的恋人竟然是个男人。
不过因为在国外留学,他的思想比较开放,所以没有表现出任何“厌恶”或者其它带有感情色彩的情绪,只是若有所思。
“同性恋这条路不容易,你们能走过七年…感情基础肯定是有的,我听电话里…他对你也不是毫不在意,你得了抑郁症,真的不打算对他说吗?”
“如果你已经知道自己够可怜了,还需要别人一遍遍来提醒吗?”林微尘反问,情绪激烈到就像一只急于防卫而炸毛的刺猬。
“……”王俊博感觉自己差点儿被林微尘浑身的刺给扎到,他下意识往椅背上靠了靠,笑道:“你怎么放松怎么来吧,还是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好,不过三天后记得来复查。”
林微尘拿着药单转身去划价取药,拉开接诊室的门时愣了一下。
他看到那个驾机车送他来的高高大大的男孩正站在门的对面,一手插兜,靠墙站着。
南宫城左腿在前,右腿在后,以墙为支撑,修长笔直的腿交叠在一起。他站在那里,微微低头凝视着脚尖处的地面,看起来就像是芭蕾舞池里一名忧伤的舞者,又像是万人广场上高高树立的一尊线条凌厉而倔强的雕塑。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舞者也好,雕塑也罢,顷刻间所有这些外在的比喻用在他身上丝毫不能锦上添花,反而显得有些赘余。
他笑着对林微尘打了个招呼,“哥!”
“你…”林微尘站在原地没动,“你没走?”
他心里有一点点诧异,同时某处不知名的地方貌似还多了点儿其它的什么,原来…还有这么一个陌生人在门外,等着自己。
“我说了,我很闲啊!”南宫城站直了身子,“你给了我200块车费,怎么着也够往返的了吧?我不得把你再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