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尘依旧比约定时间早去了十分钟,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南宫城和上次一样已经等在那里了。
四目相对,那人咧开一口白牙对他笑:“哥。”
林微尘嘴边噙着浅笑:“你又来早了。”
“知道你怕我等, 会早来。”南宫城道, 顿了顿:“我也怕你等。”
林微尘微微一怔。
两人都很体贴的为对方着想, 彼此已经有了某种默契。
见林微尘没带围巾露着半截白皙的脖子,南宫城皱着眉,解下自己的暗红色针织围巾绕在了他脖子里, “昨天不是说了要降温,让你多穿些吗?”
“我一直没有带围巾的习惯。”林微尘解释。
“习惯”这东西很奇怪, 想养成很难,想戒掉,更难。
如“严冬”与“围巾”,如他与季尧。
带了保护头盔, 林微尘坐在摩托车后座上, 轻轻环住了南宫城的腰。
“小城, 马上就比赛了, 你紧不紧张?”
“最开始几次有紧张过,不过百炼成钢,现在胆子早就练出来了。”南宫城道, 载着林微尘往比赛场地而去。
事实证明,天气真的变冷了,林微尘的确缺一条暖和的围巾, 否则那些冷风都要灌进他的脖子。
“一会儿比赛完, 我想再去看看奶奶。”林微尘道, 趴在南宫城背上,声音轻轻缓缓的。
“好啊。”南宫城笑道:“奶奶昨天还念叨你了,说你怎么走了之后就没再去过。”
“是我不好…”林微尘小声道,难言的歉疚,“我该早些去看奶奶的,不该拖到最后…”
“只是今年的最后,不是还有明年么?”南宫城道,低笑了声:“不过她的记性时好时坏,连我爸都认不出了,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记得你…”
一个人,究竟可以活到多卑微?微尘,会比尘土还卑微吗?如果自己死了,还会有几人记得他曾经的存在?
季尧一定会记得吧,因为自己陪他吃了五年的苦,然后又看着他享了三年的福。有人说这是怨偶,可怨偶也是偶,这些点点滴滴那人应该会记一辈子吧?
不过也说不准,季尧的神经太粗了,东西放了就找不到,记性也不好,所以也可能慢慢就把他忘了。
“忘了也好…”林微尘道,听着有些疲惫,“老人家,忘记一些事能更开心,老小孩老小孩,说的可不就是奶奶么?”
“嗯,你说的对。”南宫城点头。
“哥。”
短暂沉默之后南宫城又叫了他。
林微尘“嗯?”了一声,“怎么了?”
“上次…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曾经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林微尘觉得有些冷,他往上拉了下领子,趴在南宫城背上:“也许是做一名制冷工程师吧。”
“工程师?”南宫城问:“为什么?你看起来不像是技术宅啊哈哈。”
林微尘一怔,想了想,抿着嘴笑了一下:“因为我有一种直觉…我爸一定是一名制冷工程师…”
“直觉?”
“嗯,直觉。”林微尘点头:“我没见过他,我是孤儿。”
“嘎吱——”南宫城记起张经理发来的资料,一个急刹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林微尘欲言又止,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那个…对不起啊哥,我不该问…”
“没事,也不是秘密。”林微尘浅笑。
南宫城抬手“啪”拍了下自己头盔,恢复了精神头儿,眼睛亮亮的,“哥,德国工业发达,你可以去德国留学实现做工程师的梦想啊!”
“留学…”林微尘重复一遍,摇摇头眼神暗了下去,“算了,我不会德语…”
“哈哈。”南宫城笑了,抬手隔着保护头盔揉了把林微尘的头,“不会可以学啊。”
林微尘只是笑笑,没再说话。比赛时间临近,南宫城也不耽搁,继续驾车载着林微尘去赛场了。
到了比赛场地时已经有很多车手等在赛道的起点了。
林微尘看到几乎每辆摩托车上都坐着两个人,穿着赛服的是车手,大多数是男性,后面穿着便服带着保护头盔的大多数是女性,偶尔也会有几个男生,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宫城,这边!”有人给南宫城招手,看模样像是上次给小狗喂食的小圆脸,不过现在他换了身衣服,穿着赛车服看起来整个人阳光又健气。
南宫城把车开过去,“哥,这是迟早,上次忘记介绍了。”
“你好。”林微尘跟他打了个招呼。
迟早的笑有些暧昧,“宫城,咱们这次是载人比赛,大家都带了自己的女朋友来,你怎么带了个哥哥?”
“……”林微尘问:“你不是说让我来当观众吗?”
迟早笑道:“这里没有观众席,哪来的观众?”
南宫城摘下手套,用手套拍了迟早的头:“你小子少说句不行?你们有女朋友男朋友的可以带,我单身就不能找个关系好的兄弟载着来啊?”
说着他转身,有些心虚地看着林微尘:“哥…你不生气吧?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就想带你出来散散心。而且他们都出双入对,我单身…”
林微尘笑了笑:“没事,来都来了。而且我还没有参加过这种比赛呢,今天和你一起…没什么遗憾了。”
“嗯?”南宫城凝眉,“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哟,时间到了。”迟早看了下手表。
“一会儿你要抓紧我。”南宫城道,没有细究林微尘刚才话里一点点异样。
所有的摩托车在赛道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引擎发动的“嗡嗡”声响成一片,跃跃欲出,只等着裁判一声令下。
也许是气氛太紧张,林微尘的心也揪起了一点点,他攥着南宫城的衣服,手心里冒出了冷汗。
“啪!”裁判枪响起。
“抓紧了。”
林微尘恍惚听到南宫城的话,还没等他反应,机车就如箭一般窜了出去。
“嗯!”林微尘被惯性带得身子往后倾倒,下意识地,他一把抱住了南宫城的腰,紧紧趴在他背上。
“走神了吗刚才?”南宫城开着车,难得还肯分出精力对他说话。
林微尘没说话,只是搂紧了他一些。
若说之前南宫城载着他算飙车的话,现在就应该是飞车了。赛道两边的树木干草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速倒退着,四周全部是机车引擎的声音。
刚开始车与车之间的距离差别不大,但两三分钟后差距就很明显了,跑得快得遥遥领先,跑得慢的被远远甩在后面。
南宫城无疑是遥遥领先里面的一个,而且目前排在第三。前面还有一辆黑色的雅马哈和一辆红黑色的林微尘叫不出牌子的机车。
林微尘胜负欲不是很强,对这些不太在乎,不过南宫城看起来并非如此。
“哥,到了前面弯道,你抱紧些。”南宫城提醒着。
赛道林微尘上次来过,他的记性很好,记得前面有一个近乎一百二十度的大弯,看来南宫城是准备在弯道的地方超车了。
一个漂亮的弯道急转,“撕拉——”车胎摩擦的声音,近乎完美的漂移…南宫城载着林微尘,轻松超过前面的那辆黑色雅马哈,正要去追排在第一的那辆车时,却见那辆车向着南宫城的车靠了过来。
对方在前,是想借着地理的一点点优势压制住南宫城他们。除非南宫城敢撞上去鱼死网破或者撞上护栏摔出赛道,否则很难完成二次超车。
“操!”
林微尘似乎听到南宫城骂了句粗口,忍不住为对方的孩子气弯了下嘴角。
南宫城稳稳把控着方向,对着前面的摩托撞了过去。那名车手似乎被吓到了,没有人真的愿意去鱼死网破,他喊了句:“疯子!”车把一偏,南宫城在这一瞬换了方向,生生擦着那辆摩托超了过去。
有一瞬间,林微尘真的以为要撞车了,但那时候他心里丝毫没有恐惧,反而异常的平静,甚至是如释重负。
南宫城得到了第一的名次,第二名是那辆红黑色的摩托车,第三名不是黑色雅马哈,而是迟早。
到了终点,第二的那个车手摘下头盔,黑着脸瞪着南宫城,“你丫不要命了吗?是不是嗑了药了?兴奋得跟叫|春的猫一样赶着超车?”
“张楠你他娘的说话可真难听!比不过就说比不过,你们队什么时候赢过我们阿城了?”迟早道。
张楠吞了下口水,不做声了,回头瞪着自己车座上的一个胖胖的女生,指着林微尘给她看,“看看你,一个男人都比你瘦…你压在我车后面影响车速…”
“张楠,车技不行不能怨队友啊。”南宫城双手抱臂,扬了下眉梢:“何况这妹子不错,对你够意思啊,又给你买水又给你带面包的。”
张楠彻底没了脾气,推了那个妹子一把,没好气道:“坐好!送你回家!”
“喂!”南宫城吹了声口哨,抬眼睥了张楠一眼,“这就走,奖牌不要了?”
林微尘感觉火药味有点重,忙扯了下南宫城的衣角:“小城。”
南宫城示意他安心,“放心,我们赛场是敌人,赛后是朋友,打不起来。”
确实是林微尘多心了,之后张楠又跟南宫城说了几句话,还说那样超车很危险,弄不好会两败俱伤,让他以后少玩这一套。这种亦敌亦友的感情,林微尘还是第一次见到,竟也有些羡慕。
比赛结束之后,南宫城带林微尘去看了奶奶,老人家还是精神抖擞的样子,穿了一件很喜庆的大红袄。
昨天还念叨着林微尘的她,今天却已经不记得林微尘这个人了。
“大孙子,你带了朋友来?哎呦小乖乖,这瘦的!”
“手这么凉?屋里有炉子,快进屋暖和!”
“瓜子!花生!糖!都是城城爱吃的,给你!”
还是如上次的对话一样,一个字一个动作都没有变。
奶奶的体贴与慈爱让林微尘感到温暖,同时那也是一把裹着糖衣的诛心刀,一点点割掉了他最后的坚持。
临走的时候,奶奶还是悄咪咪把林微尘拉到一边,塞给他一个包着巧克力的手帕。林微尘终于抱着她,嘴唇贴着她银白的鬓角,在她耳侧小声叫了“奶奶”。
林微尘说:奶奶,如果有下辈子…您不记得我没关系,我会记得您的…我想给您做大孙子,您愿意做我奶奶么?
老人家的眼睛中有一丝丝茫然,似乎听不懂林微尘的话,但她还是慈爱的摸摸林微尘的头,却发现林微尘比她高太多,摸不到。
林微尘红着眼眶,蹲下去一点点让奶奶能够到他的头。
奶奶在他头上摸了三下,“傻孩子,记得以后常来看奶奶啊…”
憋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林微尘重重点头:“我记得,一定记得!”
出来时,南宫城见他红着眼眶,问他怎么了,林微尘笑着摇摇头,说被奶奶感动到了。
手里攥着那块巧克力,林微尘没再舍得吃,把它收在了羽绒服里侧的衣兜里,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南宫城笑话他多愁善感,林微尘也不反驳。
当南宫城要送他回别墅的时候,林微尘却说要回时代小区。
那人皱着英气的眉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什么。
到了小区楼下,林微尘与南宫城道别。
“认识你,我很开心。小城,谢谢你,带给我这么多…原本在我人生轨迹上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可能性…”
“比如?”南宫城少有的正经。
林微尘解下围巾还给南宫城,“温暖和亲情,因为你,我认识了奶奶…还有赛车…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会平静到死了,谢谢你。”
“不用谢。”南宫城笑了笑,把围巾重新围在林微尘脖子里,让他只露出两个亮亮的眼睛。
他扶着林微尘的肩膀,认真看着他,最终还是把深思熟虑数天,又憋了一路的话说了出来,“哥,一句话我不知由我说合不合适。”
也许是林微尘过于敏感,他突然从南宫城眼睛里看出了些陌生的情绪。心里有些抵触,他偏过头,“如果你自己都认为不合适,那就别…”
“如果你和他在一起真的不开心,就分了吧。跟我,我要你!”南宫城没让林微尘说完,他说:“林微尘,我喜欢你。”
“!”林微尘一愣,瞳仁缩了一下,半响才有了一点点笑意,苦笑:“我…”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南宫缓缓道:“可是那个人并不能让你开心,不是么?”
“啊…你……”林微尘低头,“可今天我明明一直在笑啊…你凭什么说我不开心?”
“因为你的笑让人看着心疼,奶奶都看出来你不开心了,刚才还把我拉到一边偷偷问你怎么了。”南宫城认真道,“哥,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当插足别人感情的第三者,也不是要给你压力想得到你的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叫作南宫城的人在喜欢着你,他因为你的难过而难过,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回头…或者抬头…我都在。”
“是么?”林微尘抬头,笑了,“他也说过类似这种的话,但用了七年,他教我认清了…这种海誓山盟,不可靠。”
“如果这样的话……”南宫城道:“我愿意用另一个七年,让你相信'你可以不相信海誓山盟,但可以相信我'。”南宫城取下自己脖子里挂着的金牌,转而戴在了林微尘颈间:“不说这个了。哥,你看!它像不像护身符,送给你!无论怎样,你以后都要快乐啊 ”
林微尘没有说话,转身的那刻却泪如雨下,他捏着那块奖牌,用手心的温度暖着它。
此后,他也将永远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少年,逆光站在他面前,将一块奖牌当护身符一样挂着他脖子里,对他说:“你可以不相信海誓山盟,但你可以相信我。”
林微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又可不可以信,但在那个时候,他宁愿自欺欺人地相信了。因为只有相信,他才会有短暂的一瞬间,觉得自己不孤单。
林微尘知道自己生病了,也知道自己一直都病着。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现在过得有多艰难,那些幻觉会随时出现,那些奇怪的念头也会出现,但在季尧面前…他却还要做出一副“我很正常”的样子。
他很累,想找到一个不被世界任何人发现的小角落,缩成一团,只有自己。可想来想去能去的地方不多,他只有这间六十平米的小房子。
上了楼,开门。
一个多月没回来,没交物业费,暖气竟然停掉了,屋里不得阳光,倒是比外面还冷。
林微尘拉上所有的窗帘,走到卧室,拿了把剪刀之后在冰凉的床上坐着,盯着自己的左手腕出神。
利刃就这样划下去会很疼,之前林微尘用碎瓷片试过,结果季尧突然出现打断了他,掌心现在还留着疤,疼得很。
好在他有一整瓶的安定片,早晨早起一个小时不是毫无作用,至少可以去季尧口袋里把药拿出来。虽然之前吃了几颗,剩下的不到100片,但倒在手心也是小小的一小撮。
去冰箱里翻出一瓶过了期的酸奶,林微尘就着奶把那些白色药丸分好几次塞进嘴里,他怕苦,嗓子又细,一次吃不进去那么多。
听说安眠药会麻|痹人的神经,吃过安眠药之后再割腕的话就不会那么疼了,林微尘除了怕吃药,还怕疼,怕得要命。不过如果再加上温水的浸泡,血慢慢流着就更不会疼了。
他跑去浴室在浴池里放了满满的温水,也没脱衣服就那样躺了下去,水溢出了些,哗哗流在有些发黄的地砖上。他觉得安眠药的劲儿有些上来了,头很晕,呼吸也在放缓。
那些常常出现的幻觉此刻好像成了真的,他也终于看清了爸爸妈妈哥哥妹妹的模样,还有圆圆满满,李卫东谢霄男,叶知秋苏也白,南宫城和奶奶…
剪刀对着动脉插下去的时候,林微尘哭了。他想从幻觉里再看一眼季尧,看他最后一眼,可是如往常一样,如梦里一样,所有这辈子他认识的人都出现了,就是没有季尧。
真的不疼,血染了池子的时候连声音都没有,最开始林微尘还能听到一点点自己的心跳,后来连那点儿静悄悄的声音都没有了。
“你转身…或者你抬头,我都在。”
“我会用另一个七年让你相信,你可以不相信海誓山盟,但可以相信我…”
“哥,无论怎样,你以后都要快乐啊。”
“对不起了啊…小城…我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更不敢面对你的感情…”林微尘的嘴动了动,可不再有声音发出来,“我的爱…全在过去的七年里…给了另外一个人了…”
游乐场、赛车场、奶奶的糖、医院里抱着孩子的母亲、圆圆、满满…这些人,这些事,很好,它们都很好,很温暖…
可是所有的这些,他林微尘都不曾有过,就算有了,也不敢要…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再次失去。
其实…最难过不是“不能天长地久”,而是“曾经拥有”。
这些日子季尧带他去游乐场,带他去看圆圆满满,所有的甜蜜,却没有一刻不是在像刀子一样狠狠戳着他的心,可他还要保持微笑,强装出一副快乐的正常人的样子。
季尧奇怪他为什么会经常昏倒,因为他每时每刻都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抵抗那些幻觉和忽然冒出来的奇怪念头,直到圆圆满满的降生,他知道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
现在好了,他再也不会活的这么累了。
“季尧…我说过,我不是苏钰,不会做傻事…可惜我要食言了…不过,我还说过如果做傻事,就绝不会让你知道…你看…我真的是避着你的啊…”
自始至终,林微尘的右手都攥着那块奖牌,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颤着手摸出奶奶给他的那块暖化了的酒心巧克力塞进了嘴里。
“含着糖果去世,如果有下辈子,我是不是就不用再活得这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