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尘的身体由僵硬逐渐放松, 他搁下筷子, 拉开了季尧的胳膊,轻声道:“有些事,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该学会的, 也迟早要学会。自欺欺人, 即使骗得过别人的眼, 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那…你心里怎么想的?”季尧道, 他站在林微尘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果南宫城永远也醒不过来, 你…”
“不会的!”林微尘道, 没让季尧把话说完。他有些慌张地去看锅。
季尧伸手挡住他,又问了一遍, “如果呢?”
林微尘默然, 半响才道:“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照顾他一辈子。”声音虽轻但很坚定。
“阿尘…”季尧攥了下拳头, “我们一起照顾他, 我不想看你这么累?”
林微尘正掀开锅盖, 吹着水蒸气凝成的白烟, 闻言动作一顿, 偏头看他,“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一起照顾?”
“我, 我的意思是…”季尧攒了些勇气, 冷静道:“我帮你,一起照顾他。”
“……”林微尘脸色微变,他垂眸,咬了下嘴唇,道:“季尧,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又把我当什么了?这是我与南宫城两个人之间的事,为什么要你来照顾他?”
“…我…”季尧说不出原由,他想,或许自己还是贪心不足,想假借照顾南宫城之名陪在林微尘身边。
林微尘低着头笑了一声,“这些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愧对于我,想要弥补?”没等季尧答话,他摇头道:“其实大可不必。我不恨你了,早就不恨了。但我能做到的…最多也只是原谅你而已。”
季尧一震,剩下的话无须林微尘再说,意思已经明了。空白了七年的时光,也空白了七年的感情,再见面时,即便他还是七年前的自己,林微尘也已经不是曾经的林微尘了。
但他还是怕自己不够死心似的想再问一句,问林微尘,“照顾南宫城一辈子”这句话,是因为爱还是因为责任。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因为他不确定,如今的自己,能给林微尘的是不是一定比南宫城多。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并不会。
好像看透了季尧一般,林微尘回头拿筷子戳着锅里的鸡肉,轻声道:“在聊天时我说过,我已经放下了。我没骗你,也没骗他。他那么好,七年…说长不长,但足够我爱上他了…”
季尧再无话可说,他知道当林微尘说出这句话时,对方心中的那扇门,是真的要对自己永远的闭上了。其实,他这七年来的苦苦坚持,是自我折磨也好,是良心和愧疚在作祟也罢,现在想来,无非只是源于他的不甘心。
或许早在七年前,林微尘第一次提出分手的时候就已经放下了,而放不下的那个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他自己。因为放不下,才越发想牢靠地抓紧,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去伤害。
季尧又站了一会儿才默默退出了厨房。厨房里有很多南宫城留下的痕迹,比如调味品盒上的简笔漫画,比如墙上贴着的便利贴,都是活泼又俏皮的提示,那些东西无不彰显着在过去的七年,南宫城是怎样一点一点走进这间屋子,走进林微尘的生命中,占据了那个曾经属于他的位置。
季尧无处落脚,他只好退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占据了一丁点儿大小的空间。厨房里不时传来几声锅碗碰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杂乱,但并不刺耳,反而让他觉得很踏实。
这一刻,季尧突然想有一个家,如此一来,下班后,他就可以把公文包随手一丢,累了就这样躺在沙发上,不想动,也不用动。闭着眼睛,耳边有熟悉的脚步声,也许还会有唠叨,有人埋怨他下班晚,或者睡沙发怎么不脱鞋,又或者睡觉怎么也不去床上盖被子。再也不会如过去七年那样,回到别墅之后,夜深人静,守着他的只有四面墙壁,和永远都暖不透的kingsize双人床。
然而,其实这些东西,这些如今看似不切实际的美梦一样的奢望,在十年前,他都拥有过,后来是被他自己亲手弄丢了。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季尧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也可能不是睡着,因为在意识消失前他感觉到胸腔里一阵窒息。昏昏沉沉的,他做着许多梦,这些年,尤其是在得知林微尘在美国后的这两年,他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两个人的重逢。有时是在林微尘与南宫城的婚礼上,有时则是在自己的葬礼上。但两者无论哪一种,都会剥夺了他的勇气,让他无法说出那句“我爱你”。
由心底蔓延的寒意,季尧缩在沙发上,抱紧了胳膊。他想抓住什么东西,哪怕有一点点温度都好,不要这么冷。忍着肺腔的刺痒与闷痛,他不时咳嗽一声,直到身上微微有了重感,他才睁开了眼睛。
林微尘半蹲在沙发前,手里拿着一张重叠起来的毛毯正往他身上搭,见他醒了,愣了一下,才道:“醒了?”
“咳咳——”季尧想说什么,刚要开口,有股气一顶只好弓着身子咳嗽了一声。原本梦里未曾落下的眼泪,终于因着咳嗽,从他的眼角溢出,缓缓滑入鬓角。
“你……”林微尘望着那滴泪。
季尧用手背擦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强:“没事,困得。”
“还睡吗?”林微尘见季尧脸色不好,道,“要睡的话…去床上吧。”
“不用了。”季尧摇摇头,掀开毯子,坐起来。注意到林微尘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手边还有一个蓝色的保温杯,他问:“你要出去?”
“嗯。鸡汤熬好了,我给小城送去。”林微尘道。
“哪家医院?我送你。”季尧道。
林微尘道:“不麻烦了,我看你好像挺累的。”
季尧起身,拎起保温杯走去开门,道:“我没事。你跟我不用这么客气。”
“……”林微尘小步跟了上去。
在一楼遇到梅兰妮太太和但丁。
梅兰妮与林微尘打招呼,“林先生,您朋友啊?”
“嗯。”林微尘点头,偏头对季尧道:“这就是我房东,梅兰妮太太。它是但丁,我给你发过照片的。”
“你好。”季尧十分绅士地对梅兰妮太太打了招呼。
梅兰妮太太优雅地握住季尧的手,两人寒暄了几句。她看着林微尘,话锋一转,问:“好些日子没看到小鲜肉先生啦,听说他出了车祸,怎么样,现在伤好一些了吗?”
“没有危险了,谢谢关心。”林微尘道,“我这就去医院,先不说了。”
“去吧,可怜的孩子。”梅兰妮道:“上帝会保佑你们的。”
季尧来时只是阴天,现在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不至于立刻沾湿衣裳,但依然使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味道。
上车后,林微尘甩了下微潮的头发。
“安全带。”季尧在旁边提醒着。
“嗯。”林微尘拉过安全带扣好。
两个人像最熟悉的陌生人那样,进行着客气而礼貌的交流,只言片语。
到医院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仿佛刚才那场来的快走的更快的雨,只是在为两个人路上无话可说的凄凉伴奏。
“你不用跟上去了,先走吧。”林微尘道,季尧神色中的疲惫让任何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不忍让他操劳,何况这人还是林微尘。
季尧知道自己的确不应该跟上去,他的心没有强大到亲眼看着林微尘对另一个男人掏心掏肺而无动于衷。季尧伸臂把后座上的保温杯拿过来,递给林微尘,道:“公司没事,我等你一会儿也没关系,你不是说…中午要一起吃饭吗?”
“吃饭的事…改天再约也一样。”林微尘道,去接保温杯时衣袖往上抽了些,露出手腕上的那块表。
季尧死死盯着那块百达翡丽,面色一僵。他知道这块表下面掩盖着什么,是他犯下的罪,是林微尘被他伤得斑驳的心。
这些年,林微尘带着这块表已经带成了习惯。
他一直以为自己想要遮掩的只是手腕上的那块疤,直到那天,他冲出马路去捡这块表,而南宫城用身体护住他。对方说着“没事,表坏了可以修”,但他眼中的失落和受伤却并非隐藏得完美,让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想要遮掩的重来都不是手腕上的疤,而是心里的伤。
是爱与被爱的勇气。
是致郁与治愈的较量。
林微尘想,是南宫城赢了。他想摘下这块百达翡丽,想让南宫城亲自为自己选一块手表,或者不带手表也没关系。那块疤,只要自己不觉得丑,南宫城也不觉得丑,就足够了。然而,没等他把这些说给南宫城听,对方却陷入了沉睡。
林微尘顺着季尧的目光看到那块表,微微蹙眉,将其摘了下来。他把表递给季尧,道:“你拿回去吧,我知道是你送给我的,但是现在…不需要了。”
若没有这块表,也许南宫城现在还好好的。但若不是这块表,也许他现在还看不清自己的心。
“你怎么知道是我…”季尧接过那块表,他甚至现在还能回忆起当初买下这块表时的心情。那时的他没想过今日还能再次见到林微尘,他以为那是自己与林微尘的永别。
一别两宽,永生难见。
“小城不会说谎,他把表给我时,我看得出来。”林微尘解释,在季尧出神的时候,他敲敲车窗边沿,道:“不说了,快回去休息吧。你脸色看起来很差,别让我担心好吗?”
季尧握住方向盘的手蓦地一紧,担心…林微尘是说,在担心自己么?季尧想仔仔细细盯着林微尘的脸,再三确认刚才对方是否说了那两个字,可林微尘留给他的,只是一个拎着保温杯匆匆离去的背影。
即便是担心,也仅限于相识一场,恩情难负。
***
当初离开季尧时,林微尘由于精神状态并不好,所以更像是被动地生生被人从季尧身边抽离。虽然后来他是自己决定出国,但依然不可否认,对于这段感情的结束,他一直都有些麻木。
一个人如果被伤得怕了,失望的次数多了,也就慢慢学会了自己去咽下所有的喜怒哀乐,变得不再需要任何人。
这七年,是南宫城一点一点让他重新学会依赖,学会相信。现在他只希望在乎自己的并且自己在乎的人,都能好好的,平安无忧。只要南宫城能醒来,他愿意跟他结婚,即使不醒,他也愿意照顾他一辈子。
今天早晨,当他打开门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门外,憔悴又沧桑。对方拥着他,给他踏实又温暖的怀抱时,他除了有些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感觉。
张爱玲说过,“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种缘分;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是一种不幸;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种无奈;在错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是一种残忍。”
七年前,季尧是他的不幸,他是南宫城的无奈。
七年后,他成了季尧的残忍,而南宫城才是他的缘分。
林微尘觉得自己前半生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季尧是那个霸道闯入他梦中的不安定分子,梦醒了,他只有南宫城,那个无论他抬头或者他转身都永远会在的青年。
当他煲好鸡汤从厨房出来,看到季尧缩在沙发上,紧紧抱着身子蜷成一团。那人在睡梦中一边发抖一边小声念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字字沥血,让他的心口生出几许闷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季尧,印象中,那人永远都是高高在上,再温情的话到他嘴里一说,都带着命令一般的强势。但他知道,男人的悲情在他心中激起一点点波澜,或许会痛,会痒,可他终将不再回头。
有些伤害,不仅仅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选择原谅,是林微尘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不仅为了季尧,更为了给自己还有南宫城一个交代。
他走去卧室拿了一条毯子,觉得不够厚实,又特意叠了一下,才轻手轻脚地搭在季尧身上,谁知对方就这样醒了。对于季尧“感冒咳嗽”的说辞,林微尘觉得说服力不大,他想让季尧多睡会儿,可那人不愿,还非要送他去医院。上车时,季尧怕他碰头,刻意用手护着。
林微尘永远都狠不下心去恨季尧,因为他能记得的,全部都是曾经季尧对他的好。
他与季尧之间纠纠缠缠牵牵绊绊了十五年,四舍五入也算是半生时光,因为苏钰的存在,看似季尧欠他许多,但林微尘心里明白,他从季尧身上得到的,远比表面看起来多得多,至少最初,季尧曾给过他一个家。
今天把表还回去,他就与季尧已经两不相欠了。
但他欠南宫城的。
他欠南宫城的,要用这一辈子才能还得清。。
然而,当他在病房外没有看到两个保镖,走进去发现病房里不是南宫城而是一名新的病人后,才意识到,似乎老天也不愿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向南宫城证明自己是真的爱他,让他给南宫城一份等了七年还未等到的安全感了。
南宫城的主治医师说,昨天下午南宫城的家属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现在已经回国了。
***
林微尘失了魂一样走出医院,甚至在下台阶时险些一脚踩空摔下去。季尧的车已经不在楼下了,刚下过雨,地上有些潮,偶尔有小片浅浅的水坑,林微尘沿路走着,看着过往的行人,街道两边不乏中世纪时期欧式风格的建筑,与现代都市的冰冷写字楼风格迥异,看起来复古又悲凉。
步行过好几条街,直到走累了,林微尘在公交站车上投了一张纸币上车。
车上已经没有空位了,林微尘在靠近后门的地方站定,车内拥挤,充斥着各种难闻的气味儿,随着摇摇晃晃的车身飘来飘去,令人头昏脑胀隐隐作呕。他一边扶着把手,一边去够车窗,想打开窗子透透气,这时有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从他身后伸过来,帮他打开了窗子。
林微尘一怔,以为是南宫城。
偶尔南宫城也会带他坐地铁,坐公交。每次站着时,对方都会站在他身后,把他护在怀里。等他晕车时会帮他开窗,也会拉过他的手帮他按压中冲穴和内关穴,以此来缓解症状。
林微尘唤了声“小城”,回头却发现只是一个陌生人。
“先生,晕车了吗?没事吧?”
“没事,谢谢。”林微尘笑着摇摇头,眼神暗了下去,等下一站的时候随着人流下车。
林微尘没有回公寓,而是去了实验室找史密斯教授。他负责的那项研究已经接近尾声,而且也有两名学弟在跟着做,所以交接工作不算复杂。
林微尘向史密斯道歉,“教授,真抱歉,我爱人发生意外,要回国治疗。因此我必须提前回去照顾他,给您和实验室这边带来的不便,请您原谅。”
“哦,孩子,别这样说。”史密斯道:“你一直很出色,工作完成度很高,即使现在离开,剩下的工作也不多了,你的学弟那两个小家伙也可以完成。去吧孩子,家人更重要,他需要你的陪伴。不过,等他康复以后,欢迎你随时回来,你真是我的好帮手!”
“谢谢,这些年,真是太感谢您的照顾了!”林微尘不无感激道。
离开实验室后,林微尘去学校教务处办理了离校手续,又回公寓收拾了一些必须要带回国的行李,那些沉重又无关紧要的东西则被他送给了梅兰妮太太,当废品还是用作其它,就随那位女士的便了。
梅兰妮太太听到林微尘要走,很是吃惊,说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呢?林微尘解释半天,她才理解了,又抹着眼泪依依不舍地跟林微尘道别,说她把林微尘还有公寓里的这些学生都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人要走她都会舍不得。
林微尘说,等他回国后安顿下来,一定第一时间把住址告诉她,有机会还邀请她去中国游玩,梅兰妮太太这才笑了。
晚上,林微尘约了史密斯教授和其他几名教过他的老师,以及实验室里一起工作的研究生,大家去吃了饭,聊到很晚才回家。东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林微尘躺在床上,眼前一幕幕尽是七年来在美国的点点滴滴,说不上舍得与不舍,只是心里有一点淡淡的失落。
最初,或多或少,他都有一点儿抱着“养伤”的心理来到这座城市。如今要走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西雅图带给他的,绝不止这些,他学到了知识,实现了梦想,有了很多美好又充实的回忆。最重要的一点,他想…也许自己已经变得比想象中要坚强一些,知道该如何取舍。
在上飞机前,林微尘发了一条短讯给季尧:“我要回国了,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