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陆婴北在天仙醉住宿。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他咀嚼着天仙醉的牌名,唇角上扬,“这名字蛮有诗意,死前能住到这样一家店,也算值了。”
这话把旁边的小厮吓得一个激灵,哭丧着脸劝道:“不是,公子,咱们别把死呀活的挂在嘴边了,行不行?”
“人在世上,生死本就是逃不过的坎,何须避讳?”陆婴北反问,“只要我没有悔恨活过一世,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话音刚落,房梁处便传来一声低笑,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分外诡异。小厮立刻抓住陆婴北的胳膊,害怕得眼睛都闭了起来:“救命啊,侍卫怎么还不回来?!”
“便是你那侍卫仍在此处,也救不了你家公子狗命了!”房梁处,有一黑衣人翻身跳了下来,手里寒光闪闪的刀刃直逼陆婴北脆弱的脖颈。
陆婴北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轻声道:“放心,我爹派的人已经被甩掉了,你这次不会被拦着了。来,杀了我吧。”
他这般引颈就戮,倒是出乎了黑衣人的意料,他挥剑的动作都迟缓了几分:“你爹?”
“我知道,他做的事情丧尽天良,我从小就花着他的银子、住着他的府邸,是以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陆婴北扶着额头苦笑,“可是我向你保证,我真的是几天前才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陆婴北与小厮二人惊异地回头,却没发现身后的黑衣人快速收起剑,隐藏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苏姑娘?”陆婴北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再也不管我死活了吗?”
苏沐言背着手走过来,十五六岁的少女硬是走出了七八十岁的端庄,“谁让我是医者,就算病患有多想找死,我也不能真叫他死了。说说吧,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眼见事情无论如何也瞒不下去了,陆婴北这才叹了一口气,满怀疲惫地开了口。
故事和苏沐言预料得差不多:陆太守官做得久了,心思也变野了,利用职权干了很多下三滥的勾当,黑白两道均沾,逐渐在当地成为了首屈一指的地头蛇。
此人虽然作恶多端,可在陆婴北面前却伪装成慈父,教导他一心向善,因此陆婴北被他培养得心思纯良无害,还从小到大都以为爹爹是个为民请命的清官。
谁曾想,陆太守何止不是清官,他不仅贪赃枉法,而且还好色无比,看见美貌的妇人就往府里掳。
几日前,陆婴北因为贪玩,撇下课业去青楼吃瓜子喝酒,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亲眼看到了爹爹强抢民女的过程。
“等一下。”一边的小燕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去青楼干什么?”
“吃瓜子喝酒啊。”回忆起那些零嘴的味道,陆婴北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姐姐们吃的都是琥珀瓜子,可甜了,你不知道,吃瓜子就要——”
苏沐言出声打断他的话:“跑题了,重点是你爹强抢民女。”
“哦。”陆婴北迅速蔫了下来,恹恹地说道,“反正就这样咯,我不敢相信他居然是这样的人,回府之后就跟他大吵了一架。”
“那个杀你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陆婴北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像是怕苏沐言看到黑衣人似的,“你是说刚才那人吗?他——他不是坏人,真的。”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们抓到他。”苏沐言看穿了他的心思,“但若是让他杀了你,他的处境会更加不利。你想让我们对付他,还是想让你爹对付他?”
陆婴北很快做出抉择,“他是敬城一个普通农夫,我爹强掳了他女儿进府做妾。”
“怪不得他气得要杀你。”
“嗯,何况他女儿进府没多久后就死了。”陆婴北垂下头,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他要杀我,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苏沐言站起身来,小厮以为她得知事情真相后,不愿意再帮助陆婴北了,连忙急切道:“苏姑娘,我家大人虽然糊涂,但我家公子何罪之有,为什么要受到如此报复?
他心思有多纯净,从小到大连只蚂蚁也不愿意踩死,甚至得知有人要暗杀自己后,亲手甩掉了大人派过来保护他的增援······”
“他这样的纯净,难道不是太守大人培养的?”小燕反唇相讥,“这样纯净的代价是什么,代价就是他直到今天才知道他老子的罪过!”
苏沐言拍了拍小燕的手臂,让她平复一下情绪,之后说道:“我自然不会放任你家公子在南都丢了性命。”
若是陆婴北在南都出事,别说天仙醉,陆太守恐怕会带人围堵南都衙门,到时候遭殃的可是冯知府。
“然而,这个杀手解决了,还有下一个。”苏沐言说,“问题的根源在于你爹无恶不作,仇家甚多,根本解决不过来。除非你一辈子在太守府窝着,否则你每次出行,都要这样担惊受怕。”
陆婴北默然不语。他这次来南都,打定主意要以死谢罪,根本没想过以后怎样。
“还想着死呢?”苏沐言皱着眉头戳穿他的心思,“陆婴北,你清醒一点,想一想,你死了之后,你爹会大彻大悟、收手不干、削发为僧,还是会变本加厉,把你的死亡归咎在别人身上?”
以太守的性格,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后者。
陆婴北对此心知肚明,沙哑着嗓子开口道:“那我怎么办?”
“现在启程回敬城,查清你爹犯的所有罪过,整理好证据。”苏沐言说,“若是你有勇气大义灭亲,就亲自把证据寄给朝廷;若是你没有勇气,就让人转交。
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弥补你爹伤害过的人,而不是什么都不干,就想着自己死了一了百了。”
这话里带着刺,陆婴北的脸忍不住又红了:“好、好,我知道了,多谢苏姑娘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