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五月中橘月
四川梅宅
三太太知道了林沫愚死在了去重庆的路上,尸体拉了回来躺在暗仓房里。梅专员吩咐的不用理会林小姐的丧事,只让管家从账房支了一笔大洋给林沫愚的爹娘,便让全府上下抓紧收拾去台湾的东西不用停当。三太太听梅专员手底下的王班长说,那林沫愚死的别提多么凄惨。那马车来到临江的榆树林子里,颠沛的行程让八个月身孕的林沫愚生不如死。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从林子深处窜出来一个彪头大汉,只听见马撕扯一声,像是上了天般扯着命一叫。车夫和大汉商量好了,三两下就把早已虚走半条命的林沫愚宰杀了。说是衣服都拔了干净,杀完又糟蹋了一遍,根本惨不忍睹。好在抓到了车夫和那个大汉,大汉当场就让王班长用枪毙了,车夫打了个半死恐怕也活不成。
如今那林沫愚一身是血的躺在那又湿又阴的仓房里,八个月大的肚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左一处右一处的塌陷下去,一个肚皮两三个坑。那宽松的百叶裙早成了一块抹布,破了的羊水混上黑乎乎的血把裙子都揉捏在一起,能闻到腥味和恶心。没人去理会她,专员亲自下的命令:先紧着去台湾的事办。
三太太心里像厨房此刻冰冷灶台下的风箱,呼呼钻着凉风。丫鬟见她在仓房门口站了好久,本来说是要去找姑奶奶的,谁知自家奶奶在仓房前停下不走,像失了心智似的。丫鬟耐不住,自己心里也是既害怕又好奇:“三奶奶,进去不噻?”
三太太忍耐着呼吸喘着气,极其冷静:“进去吧,给她稍稍收拾收拾。怪年轻个孩子。”扭过头垂着眼帘:“端盆热水来在拿块毛巾,给林小姐在拿件干净衣裳。”
丫鬟去照做了,快步就离开了。三太太犹豫都没犹豫,丫鬟刚一走自己就进去了。
仓房和外头简直两个天地,有惨淡的阳光顺着窗户射进来,在躺的肃穆的林沫愚身上射出方方块块的窗户棱和福寿窗花。这窗花印在她一片干血的身上也是极其好看的。这如花似玉的二十出头的年龄,躺在四层装的鼓当的麻袋上。她一只脚垂下来,上面有干巴巴的羊水,新流出的羊水染湿了麻袋,血糊糊的一片。
丫鬟急忙忙端着东西就过来了,三太太一边扶着她让她别过脸去别看林沫愚。这丫鬟胆子小,见不得这样的场景。不过她闻到了空气中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血腥味和那股难以言喻的咸腥的羊水味。
“林小姐死的不好看,你要是害怕就别扭过头来了。给我递东西,我给她擦擦,让她干干净净的。”丫鬟一边忙着答应,一边在盆里洗涤着毛巾,拧干净递给三太太。
三太太看不出来害怕,也看不出心里有什么膈应。她就那么按部就班的给她解开早就撕岔的衣襟,理了理她平日都在鬓边的细发。一点一点给她擦着脸。热气腾腾的毛巾像是要把林沫愚升华一般,在她苍白的脸上浮不起半点生机。
八个月大的孩子在母亲肚子里早已没了生命,隔着肚皮好像能看到他静静的窝在那里。看着凹陷的肚皮想象着他佝偻的身子。
三太太像是什么都不怕,一直面无表情。擦完脸换上衣服,三太太把毛巾丢在盆里,轻轻道了句:“咱们走吧。”
丫鬟临走前看了一眼没那么狰狞的林沫愚,盯着那凹陷的肚皮吃了一惊,紧跟三太太脚步出了仓房。
三太太吃完晚饭在自己房里等着梅专员来,专员的意思说是明天就座去重庆的船,然后再从重庆飞往台湾。
专员平日里定是戴着顶深黄的国军帽过来,但今时不同往日,那浓厚的橄榄黄变得醒目招风,一眼便让人陷入失败逃亡的阴影。梅乙年穿着深黑的中山装,光着油腻的头,移着颇为沉重的步子走进来。
专员一言不发只顾垂着脑袋,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头顶,看不见他的五官,只觉得眉宇以下一片漆黑。梅乙年在门口并不进来,背着手垂着头像是等着三太太过来。三太太心领神会,伸手扯着娟子便过去接,梅乙年蓦然的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深深地疑惑和无神。背着手,失了魂一般问道:“今个月亮乖巧,陪我去赏个月亮,要不要得?”
三太太一愣,立马一笑释然,笑容带着从鼻子舒出的气:“今夜之后,再无巴蜀月夜。”说着看了看外头:“走吧,专员也有好久没能陪洵美这样闲情逸致了。”
梅专员嘴角一弯,笑意来的这样释然与无邪:“对噻,下次在看,就是海峡那边的月亮喽。”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去了南苑。
梅专员边走,边看着地上。三太太挽着他的胳膊,抬头看着月亮。那月亮清清亮亮的挂在天上,周围无云无雾无风,是个看月亮的好时候。
“林沫愚死了,你知道吗?”梅专员也不停脚步,默默的走着。三太太又被惊到,但却极其沉稳:“知道,在仓房里,我给她换了衣服。”
梅专员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隔着温度三太太仿佛能感受到梅专员此刻冰冷的心:“我本来,想带她一起去台湾……她是秀铭的表妹……我还想着到喽那边就纳了她当老四……”梅专员语到伤心处有些哽咽。
三太太此刻唯有任他这样紧紧的拉着手,默默的听他说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孩子……”三太太欲言又止。
“那是我的娃儿。”梅专员语气轻力道重,自言自语般加了句:“大夫说八成是个女娃儿……老子是多么想要个女娃儿……”
说罢停了脚步,一字一句,随着梅专员越皱越深的眉庭脱口而出:“我要为她们娘俩儿个准备船票,让她们葬也要葬在我生活的地方。”
三太太不在说话,心里清楚梅专员知道了什么盘算着什么,那个在榆树林子里先杀后糟蹋林沫愚的彪头大汉是大太太娘家的死契女佣人的男人,和大太太娘家有过来往的人都知道这个人。不用问也能猜个大概,林沫愚的死和大太太难逃关系。
两人就这么散步有了半个时辰,梅专员说要去大太太房里,让她早些休息,佣人们都谴回家了,晚上没人伺候,还是早早入睡了好。
三太太话不多,别了梅专员就回了自己房里。
大太太在纱帐床笠里苟延残喘,活生生的变成了第二个二太太。都说二太太死前将这病传给了她。自己干干净净的去投胎了。
大太太一边咳着血呕着心肺一边死死盯着离自己三米远的丈夫梅乙年。眼珠都不敢眨一下才敢奋力咳嗽一声痛快的。趴在床榻上再加上沉重的身子,大太太连抬起消瘦成干块的头都没有力气抬起来,总是死死的看一眼在撒手人寰般的垂下。
她知道丈夫来干什么,自己已是这般命不久矣的丧气样子,哪里还能吸引他在来看望她一次。无事不登殿,大太太心里讽刺笑的翻江倒海:这就是命!
“也不晓得这个样子咳嗽和活活被踹掉肚里的崽子那个更难受噻?”大太太呕出血来流在嘴角边,直勾勾的看着几米之外的丈夫。
梅专员冷笑笑:“你只知道你的难受。”
大太太费力笑着,一使劲又呕出血来:“肚里有娃儿的疼,我也没得感受过啊。”咯咯笑了两声:“我连个娃儿都没得,我死喽都没得哪个要我。你说哪个更痛欧,哪个嘛!”
“没得娃儿就要去害旁人唛?跟旁人有个撒子关系嘛!”梅专员恶狠狠的说道:“沫愚可是你咧亲表妹噻,我以为你容不得老二,容不得洵美……你连你妹妹也容不得嘛!”
大太太一听这话浑噩的眼珠猛地一亮,仔细看才看清是水汪汪的眼泪,她紧接梅专员的话不留空隙,尽力呐喊着:“她算哪门子的表妹!死喽我眼都不得眨一下!勾引我的男人!在我眼皮子地下和你这么不要脸面,这就是啪啪打我的脸!我晓得我生不出娃儿,我妈要是生个兄弟出来也不至于屁都不敢放就让我爹取乐个婊子进家门!在一步步把她逼疯,把她逼死!她林沫愚算哪门子的表妹,她不过是那个婊子的侄女!”
梅专员也丝毫不给退路:“那你个婆娘就下黑手?你还是不是人!”
大太太突然哈哈哈的贼笑起来,尖细的声音混着病态的血腥从她嘴里冒出来:“人?我这样子做就是为了有一天不让我自己变成畜生!老二生了两个儿子,家里已经没得我的地位喽,她杜洵美从河北被你娶回来宠了十年!也生喽个男娃儿!我以为只要老二死喽,我成喽星亭和星邰的娘就可以顺顺利利的跟你去台湾噻,我就好过喽。可是半路杀出个林沫愚,我得到的又没得喽!又都没得喽!”说完自己像是失了心智,傻乎乎的笑出声来:“老二的命,我已经留喽好几年咯,要不是她乖巧儿懂事,你以为我会留到她今年唛,星邰出生那年就要她的命了!”
梅专员胸中一力重伤袭来,惊得气息只进不出。片刻才问道:“老二是你杀得唛?不是病死唛?”
大太太一边咳嗽的像随时都能死过去,一边咯咯笑的人心颤。自然默认了梅专员。
梅专员差点散架般坠落到地上,又浑浑噩噩的站起来。他想起自己那两个在二房太太棺材前哭的死去活来的两个儿子,还都是十五六的年纪,母亲却活生生的死在别人手里头,还要认贼作母。
梅专员根本说不出话来,只顾愤愤的喘着粗气。却又听大太太道了一句:“在这个家里,你以为有几个诚心实意?你宠了十年的杜洵美吗?啊哈哈,她才是最大的骗子,最该去见阎王的人!”
梅专员权当是大太太像疯狗乱咬,随口说了句:“该去见阎王的婆娘是你!”
大太太笑得更大声,大到刺激着人的耳膜,像听不到般到了极限,她笑着流着浊泪,流溢着她深深地眼纹:“做么子?想带着杜洵美那个婆娘去台湾唛?人家也得跟你走哦。那个婆娘没得可能跟你走。晓不晓得她为啥子不跟你走?”大太太直勾勾的盯着他,就像几十年前的洞房花烛夜她娇媚的勾着他的眼睛勾着他的魂。像讲故事般牵着梅乙年的心智:“知道她要去哪里唛?她要去延安。”
梅专员皱了下眉又快速舒开,根本听不懂大太太在说什么。半天弄明白,是延安。
不过他根本不会理会这个丧心病狂的婆娘说的话。大太太知道他不信,但她自己已经没了力气,她像摊软肉般潵焕在床上,咳咳咽着口水:“那年星楼得了天花,杜洵美这个婆娘跟着你去洋人医院给他瞧病,医生说是要住院,叫我拿几件孩子的衣服送去。我在她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一个小红本,写着你最忌讳的五个字:中国共产党。”最后几句是边说边喘气,声音极轻却震撼着人心魄:“她是个共产党。当年你在河北遇见她时她就是了,别说她,他哥哥嫂嫂都是共产党都在延安。她不可能跟你走噻。”
梅专员心头的火越积越大,一刻都不想听这个人鬼不分的疯婆娘胡说八道些什么,鼻子里窜出的气呼呼颤抖着他的两撇八字胡,肿胀红热的鼻头和不瞑目般的眼睛。此刻心中尽是惨死病榻的二房太太和可怜的两个儿子……还有死样凄惨的小相好,以及腹中成了人形的女儿……自然还有他最不能接受的,如今唯一能陪在自己身边并且陪伴了十年的洵美,实为共党,潜伏在自己身边,骗情报骗感情骗了十年……
梅乙年像撒了绳的疯狗般向大太太的床榻扑过去,骑在他身上紧紧掐着她的脖子,只用力没有一刻松懈,他感受不到大太太消瘦的脖颈像干巴了的树根一般轻而易举的就掐断了,也感受不到两只手捆的太过用力指甲都鉗进了自己手里,留下深深的印痕。
大太太或许第一下就断了气,就那么像死鱼般嗤愣愣的瞪着个早已寰了神的眼珠子。梅专员好一会才撒了手,听见他的妹妹,梅家的大姑奶奶梅乙蘋赫赫的在她的房里吊了两句昆曲的嗓儿,隔着梅宅的长短廊坊,深街浅巷,传来一阵幽绵的软语,像埋在江上的雾里。梅乙年瘫坐在床榻下,大太太垂下的手臂就在他旁边,但他什么都不顾了。
最终梅乙年只领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去了台湾,他没有按照所说的带着林沫愚的尸首去台湾,或许对他来说死了的人无论是谁都不重要了。三太太临走前被他关在这座飞阁里,让她自生自灭。三太太心牵梦挂的是自己的儿子梅星楼,每当她从飞阁的高窗下望流往重庆的江水,想着隔着海峡两岸的儿子,随着今不如昨的身子,活活饿死在了飞阁。
建国后梅宅周围的邻居闻到了宅子里的恶臭,踹开门收拾出了三太太的尸体,三太太的哥哥从延安赶过来,将三太太以烈士身份葬回了延安。
自此,梅宅人去楼空,三太太作为一名地下党却没能活在崭新的中国,怨气在宅子中越积越深,即便她魂魄已随尸首去了延安,怨气也还是难以消散。直至几十年后二太太长子梅星亭的儿子买回这座宅子,梅家宅院的爱恨纠葛才被重新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