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槐柳序内,四人正在一同吃早饭。张麟轩将昨日的大致经过简单地向张欣楠复述了一遍,对于自己没能得到那件盔甲,少年多少还是有些气愤。
张欣楠听完少年所言,喝了一口粥,点点头道:“看样子,这群生意人还挺着急。”
“他们的动作确实要比预期的快上许多,那份名单之上的九人已经被他们找到其四,看样子也是有备而来。”
“这场所谓大考,是主考人临时决定的,他们若是有所准备反到有了问题。罢了,既然已有四件东西被人取走,那么你也不必纠结,专心寻找剩下五件就是。我不知道你父王是如何想的,反正我的意思是最好寻到其二,最不济也要拿到其中之一,如此再行南下或是西行都会更加方便些。不过若是到了最后,你仍就一无所获,其实也无妨。无论是你选择南下去大旭转转,或是去西边帮着你父王送东西,总之我都会跟着。”
张麟轩打趣道:“师父,要不咱们直接南下吧,反正有您老人家护着,徒弟有没有那几件东西,其实都一样。”
张欣楠用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少年脑袋,“想都别想。这趟南下或是西行,你最好靠自己。因为昨夜我已出剑,算是彻底违背与他人的约定,所以这趟南下或是西行,除非有人真正威胁到你的性命,否则我是不会再出手了。况且你如今的境界,你应该比我清楚吧,若是没几件像样的东西防身的话,这一路上恐怕是步步难行啊。在北境也许还好,出了北境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张麟轩神色认真道:“徒弟明白。不过距离南山城的辩论还有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朔方城的这场所谓大考能这么快就结束吗?”
谈及此处,就连张欣楠眉眼之间也不禁多了几分忧虑,沉声道:“据目前来看,这场大考给人的感觉其实有些过于简单了,三教九流之徒齐聚于此,做些合乎情理的买卖,在规矩之内各寻机缘,看样子是一件好事,但道家的那位祖师爷不是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一语吗,之后的结果如何其实很难预料。你事先未雨绸缪做的准备,也许是杞人忧天,事后赔了大把银子,也可能是明智之举,最后赚的盆满钵满。修行之人求道,求得不就是未知二字吗,所以这场大考的最大乐趣也是未知,谁也猜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张麟轩忽然玩笑道:“师父,你这算不算明着帮徒弟作弊啊?”
“那道人既然愿意将名单给你,其实已经算是泄题了,我顺着他由此撕开的口子,与你说些规矩之内的事情,也并无不可。这天幕之上监考之人,没来寻我的麻烦,就足以说明我们所行之事,并无不可。”张欣楠刚刚夹起一块美味的红烧肉,准备送入口中,心湖之中便不约而同地响起三个不同的声音,皆是对他说出“监考”二字,有些不满。
张欣楠不解地看向张麟轩,问道:“你们书院考试都没人监考吗?”
张麟轩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但还是实话实说道:“齐先生在考校我们学业时,从来不会派人监考,只是让我们自行答卷,按时交卷。”
“为何?不怕你们作弊吗?”张欣楠有些好奇道。
“先生自己说,不怕,因为他相信我们。”张麟轩言语谈及那位齐先生,不禁嘴角上扬。
琳琅书院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无论那一位先生夫子考校书院弟子学业时,可面对面坐而论道,也可将问题写于纸上,交由诸多学子作答,但若是后者,绝不可派人从旁监考。有夫子担心,若是有人作弊该如何?齐先生曾这样给出答案,我们自己交出的弟子,难道还要在诚信一事上给予怀疑吗?如此我们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地将学问和做人道理交给我们的学生?
先生不曾怀疑弟子,好在弟子亦不曾让先生失望。
琳琅书院办学百年,期间从无一人因作弊一事而被责罚过,虽不至于人人都能答出夫子留下问题,顺利通过考试,但好在从无一例欺骗行为。这世间学问本就十分繁杂,不能尽学实属自然,学会多少,便回答多少,如此方是最好。张欣楠点头道:“来时的路上,曾有幸见过你口中的那位齐先生,确实学究天人,是个真正愿意为了世间多些考量之人。不过有些生不逢时,恐难有所作为。”
“生不逢时?”张麟轩有些不解。
“一方面是儒家还未真正放权,各家学问在此世间难以真正有所谓作为是正常事。二来你的那位齐先生身兼儒法两家学问之根本,是个能够治乱世,平天下的大才,如今世道将乱未乱,查缺补漏最是难行。做一个大刀阔斧的变革者容易,就像如今的大旭一样,百年前那位王佐之才不就和你一样,是将一切都推倒了重来的吗,这世间最简单地就是重头再来。修道如此,做生意如此,一时之间得与失根本就不算什么,修道之人不争朝夕,商人不争眼前小利,所以这从来不是什么难事;难得是做一个劳心劳力的缝补匠,前人已将屋舍盖成,足够后世之人遮风避雨,不过从某一天开始,屋子开始漏雨,缝缝补补还能过日子,可这时忽然有人站出来说,咱们一起将房子推倒,重新建一个吧,你会不会认为他疯了?”
张麟轩点点头,算是认可,这样的人确实会被大多数人骂上一句你有病吧,但期间好像又不太多,于是张麟轩又问道:“师父,您方才不是还说了,修道之人不争朝夕,商人不争眼前小利吗?为何到了此处,便不愿重头再来了呢?”
张欣楠解释道:“修道之人和商人一眼,目光从来不会局限于身前,总会尽量去看得更远,他们不愿另立新屋,恰恰是因为他们看得远。这间遮风避雨的屋子,一旦被拆除,你有没有想过,世人所要面对的是什么?或是天灾,或是人祸,总而言之会是各种糟糕的事,到时连命都没了,还谈何修道,谈何生意?”
张麟轩默然。
“不过也恰恰是因为他们看得远又看得不够远,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局面。他们知道如果此刻推倒高楼,灾厄必将随之而来,这份威胁他们看得见,而且看得极为清楚,所以便不愿对此做出改变。但是他们没有看到百年千年或是万年之后的风雨飘摇,到那时这座屋子便再也无法为后世之人遮挡风雨了,而后者,你家的齐先生却看得见,所以他哪怕是要倾尽心力,也要做些什么,在争取不损害当下之人利益的前提下,多为后世之人再做些什么,于是他便不得不做一个到处缝缝补补的匠人。”
张麟轩感慨道:“先生确实辛劳。”
张欣楠酒足饭饱,停下碗筷,靠在椅子上,双手环在脑后,抬头望天。
求凰与宋珺宓在师徒两人说话之时,始终不曾插嘴。求凰见自家公子的师父看样子已经吃饱了,于是便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宋珺宓见状也是起身帮忙,不过求凰好像并不领情反而神色有些不太友善。
两个女子都存着一丝小心思,求凰并未因张麟轩与宋珺宓的事生气,因为张麟轩将一切都已如实地告诉了她,若此她便不生气,但也不会什么都不做,佯装生气,等着公子来哄,顺便让自家这位风流的公子哥花钱消灾之类的事,是必然要做的。如今求凰之所以仍是不愿好好搭理宋珺宓,原因有二,一来是六次刺杀,公子再大度,可自己却不会。二来是宋珺宓自身太过扭捏,对于她自己确实喜欢张麟轩一事既不愿说,也不敢说,求凰不太喜欢这样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真正想法的人。
在两位漂亮女子走后,张欣楠有些“为老不尊”,竟是拿此事打趣起了徒弟,“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的日子,当真是少年风流啊。”
张麟轩微微抬起下巴,神色略有些得意道:“人长得太帅,桃花太多也没办法。”
张欣楠意味深长道:“一时潇洒容易,难得是保重身体一世潇洒啊。”
张麟轩翻了个白眼,表示懒得搭理他。
张欣楠随后正色道:“方才那些话既是在说给你听,也是在说给周围人听。你身边的那两位女子,还有如今坐在咱们头顶的那三个家伙,那些话同样也是在说给他们听,至于能从中听见多少,看造化吧。我们每个人啊,都是这世间的一份子,我们如何,这世间便如何。不要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但也不要太轻视自己,有些事有你没你一个样,但有些真的没你不成。小轩,接下来为师要走一趟荒原,去见一见那个帮你牵红绳的老家伙,顺便见一见故人,争取将一些已经遗忘的事能够再次想起来,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自己好好努力,可别到时候真的九件,一件都进不了你自己的口袋,咱怎么说,好歹也是一个镇北王府的公子不是,有些手段既然合乎规矩,那就没什么不能用的。”
“徒弟明白。不知师父多久回来?”
“南山城那场辩论之前便归,到时候跟你一起去看看如今的三教百家是何模样,为师也是好久不曾见过这般各抒己见,相互论道的局面了。”
“那便君子一言?”张麟轩忽然抬起手掌。
“真是个长不大孩子。”张欣楠抬手与少年击掌,“驷马难追。”
眼见自己这个傻徒弟,当真是很怕离别这种事情啊。
张欣楠站起身,然后没由来地笑起来,说道:“我徒弟确实长得不错,比某些人好看多了。”
张麟轩紧跟着起身,然后神色诚挚地说道:“常言道,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不是。”
“臭小子,走了。”张欣楠拎起佩剑再轻轻敲了少年一个板栗之后,扭头看向别处,“行个方便呗,我赶时间。”
“下不为例。”温醇嗓音在剑客耳畔响起。
随后张欣楠化作一道剑影,向北长掠而去。
既然注定要离开,那么有些事总要为自己那个傻徒弟处理好啊。
前尘如何,未来又能怎样。
剑客只在乎当下,规矩之内,行事随心。
你是我徒弟,我不护着你,护着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