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王妃独自一人来到芳槐柳序,手中提着一只食盒。走进芳槐柳序,站在院中,这位王府的女主人竟是不由得有些失神。
说来可笑,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自家儿子的院落了。倒不是说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如何地厚此薄彼,毫不在乎张麟轩这个幼子,而是这个臭小子在家的日子实在是屈指可数。
外出求学,远走荒原,单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其实就有好些年了。按理来说,麟轩本该是自己七个孩子中最为无忧无虑的那个,可如今他似乎却是思虑最多的那个。
王妃站在屋门外,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进屋之后,一切的动作都格外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孩子们的美梦。
在昨夜道人离去之后,张麟轩便回到了自己的院中,不过却并未将求凰带回芳槐柳序,而是将她留在后院竹楼,毕竟之后还要麻烦韩先生以药石之法帮着求凰调理身体,使她尽快恢复。
归来之后,张麟轩一夜未眠,将那本道人赠与的棋谱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许是张麟轩自己太过心急的缘故,所以并未有何收获。
天刚亮,少年其实也才刚合眼,而且并未睡沉,听到屋内有动静,便睁开了眼。
王妃瞧着睡眼惺忪的张麟轩,柔声笑道:“醒了?”
张麟轩刚想起身行礼,王妃却先一步来到他身边,扶着他的胳膊,免了礼数。瞧着少年的身旁放着一本书籍,不禁有些埋怨道:“小轩,你这是又熬夜了?”
“看书看得入迷,便多看了一会儿,一不小心便忘了时辰,还望母亲不要怪罪儿子才是。”张麟轩挠挠头,乖巧地笑道。
王妃满眼慈爱地笑道:“果真是孩子长大了,有些事都开始不跟娘说实话了。”
“哪有。”张麟轩一边笑道,一边扶着王妃坐下。
王妃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边,然后轻轻戳了戳张麟轩的眉心,柔声问道:“打小就这样,心里头若是有事,一定少不了皱着眉头。若是当娘的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因为求凰的事烦心呢吧?”
“娘您都知道了啊。”
“你娘我的眼睛又不瞎,那么大只凤凰的虚影在王府上空作振翅而鸣之状,想不看见都难啊。”
王妃一句看似轻描淡写地实话实说,却让张麟轩的脸上多了些许惊讶和不解,于是他不禁问道:“娘,那只凤凰的虚影,您……您能看见?”
王妃微笑着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呢?娘,您又不是修行之人,怎么可能看得见呢?!”张麟轩不由得惊呼道,多少有些失态。
人世间的某些东西,诸如天地元气,帝王气数,文武之运,或是已故修行者残留下来的大道余韵,这些玄之又玄的所谓气运,是山下凡夫俗子终其一生都无法窥探的奥秘。而张麟轩的母亲便是这样的凡夫俗子,最起码在少年的认知里一直是这样。
王妃是个不喜热闹,极爱安静的女子,平日里闲来无事最多就是看看书,写写字,除去每月月底的烧香求佛之外,几乎从不出门。对待修行一事,虽谈不上讨厌二字,但可以说是绝对不支持的,这一点在早年的三公子和四公子身上其实多有体现。两位公子当年之所以拒绝跟随兵家与纵横家的修士修行,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王妃的不支持。早年间王妃还未嫁给老王爷时,待字闺中,曾在一本杂书上偶然间看到过一种关于修士修行的另类说法。书上指出,修士修行实为偷盗悖逆之举,行的乃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不知为何,王妃却深以为然,自那以后便对修行一事显得有些冷漠。所以张麟轩敢断定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母亲绝对不是一个修行之人。
对于张麟轩的惊讶,王妃并不感到意外,她脸上始终带着一抹微笑,等到自己的孩子说完话后,她才笑问道:“轩儿的意思是说,若是修士那就一定都能看得见,山下的凡夫俗子就一定都看不见咯?”
张麟轩摇摇头,说道:“若是修士的修为不够自然也看不见,儿子当时也是借着师父帮忙,才能勉强瞧见些大致轮廓。可是若非修行之人,那便一定瞧不见,这倒也不是什么假话,不过放在母亲身上就有些说不通了。”
王妃又问道:“修士修行靠的是双眼能看见天地元气吗?或是那些命理气运,难不成都是那些摆摊算卦的道人们亲眼所见?”
张麟轩更加疑惑。
王妃笑着给出答案道:“有时候人能够瞧见东西,靠的则未必是双眼。诚如你说言,修为强大的修士,自然能够通过双眼看到那份虚影,可这并不代表山下人便一定无法看到那份景象啊。有时候心灵上的感知,可能往往比双眸直视要更胜一筹。”
张麟轩不禁略有所思,口中则是不断地重复着“心灵上的感知”这几个字。
王妃一脸欣慰,侧过身去打开食盒,说道:“求凰不在院子里,为娘的怕你大清早没饭吃,特地着人熬了点粥,一会儿赶紧趁热喝掉,然后好好睡一觉。年轻人,别总大晚上不睡,这样对身体不好。”
王妃起身离开,说是要去瞧瞧求凰现在好些了没有。张麟轩将王妃送到屋门口,王妃便让他赶紧回去把粥喝了,然后好好休息,之后王妃便自己一个人离开了。
张麟轩回到屋内,先是按照王妃的嘱咐把粥喝掉,然后坐在床榻边缘,捧书而观。王妃的一句话,似乎让他有所感悟,如今再看棋谱,倒是有些温故而知新的意味了。
棋谱上的文字一个个地落在少年的心湖之上,然后竟是开始重新排序,逐渐变成一篇新的文章。张麟轩开始收敛心神,然后将自己的意识逐渐缩小于心湖之上,然后重新观看那篇新的文章。
文章开篇之语,可谓十分地目中无人。
世间道法,不过如此;
西天佛法,也就那样。
独自背着行囊,走在官道上,缓缓南下的道人,不禁微微一笑,道:“请君入瓮,哦,不对,是请君入梦。”
梦里花开,或是花落,此刻皆由你一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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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荒野之上,朝着一个方向不知跑了多久,才终于摆脱了那份尸横遍野的恐怖景象。就在少年刚刚有所松懈之时,不禁被脚下的一根枯枝绊倒,等到他重新睁开双眼,再次站起身时,他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云雾飘渺,湖面如镜,倒映着阴霾灰暗的天空。少年立于湖面之上,四顾无人。
就在少年准备迈开步子,开始在湖面上行走之时,他身前不远处,忽然出现一位盘膝而坐,身着墨色长袍的白发老翁。
少年想要寻问这是何处,却发觉自己说不出话。
老人抬起手,左右晃了晃,神色有些遗憾,言语间亦是有些惋惜,对着少年轻声道:“我说你听就好,能记多少便记多少。”
老人似乎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东西,少年到最后却只是记住了几个词。
七曜,凤鸣,寒冬,折剑。
老人说的先后顺序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有这几个词。
老人起身后,面对少年,先是摇头,再是点头,然后欣慰道:“总算活出了些自己的样子。”
少年看不清老人的面容,但冥冥之中似乎又觉得老人有些熟悉。
“那把剑,别人无论如何也拿不走,至于你最后能不能拿到,看造化。不过别报太大希望,一切尽力就好,不要总是勉强自己。”老人挥了挥衣袖,少年便被打出此地,重新来到那处荒野。少年离开时,老人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少年未曾听到:“凡事先求己。”
天地相接处的一块海上浮岛,老人与一名布衣书生正在下棋,老人抚髯而笑,瞧着棋盘上那些错中复杂,纵横交错的黑白两色棋子,似乎特别满意,便与书生笑道:“此局胜负如何?”
“三七之间。”书生答道。
“哦?”老人有些惊讶,“收官之时必定是我的屠龙之局,为何你还有三分胜算?”
书生笑道:“是先生有三分胜算。”
“小明明,你是不是下棋之前喝酒了,没吃菜吗,咋口气这么大呢?”老人笑道。
书生以右手两指捻起一颗棋子,轻轻搁置在棋盘上,在常人看来这只是一步无关紧要,垂死挣扎的无奈落子而已,可随着那棋子落定棋盘之后,竟引得某些关键性的落定白子无端地由白转黑,既定的棋局竟是一时间彻底逆转了攻守形势。
“你这属于赖皮。”老人笑道。
“人心反复,世事难料,不过终究是弟子书页上和狼毫笔墨间的一点琐碎事而已。亦是师弟手中的玩物,亦是师兄剑尖前的枯叶。”
顷刻弹指可灭。
老人摇摇头,衣袖一挥,满盘皆白。老人笑问道:“如此当如何?”
如果有更强之人,落子其中,你们当如何?
如果一不小心,被人撕掉书页,砍下手掌,折断佩剑,你们又当如何?
书生望向远处,静默沉思。
大厦将倾,无非两种可能,拦不住,砸死一群人,拦得住,砸死某些人后,再砸死一群人。
师生两人沉思之际,有一道清气归来,散入老人身体,书生便问道:“先生要见的人都见过了?”
“跟两个小家伙谈了谈,至于那些老东西都是一巴掌了事,不过最让人头疼的还是那两个小的,一个哭哭啼啼,一个懵懵懂懂,属实有些麻烦。”
“女孩子吗,无论多大年纪,都应有撒娇的权利,更何况是对自己的父亲撒娇,情理之中;至于男孩子嘛,年岁太小,经历太少,长大了或许就会好很多。”书生笑道。
老人盯着手中的东西,怔怔出神。
书生无奈道:“先生您这就多少有些不厚道了。”
老人不以为意,笑着问了书生一个问题,“小明明,读了这么多年书感觉怎么样?”
书生不知先生为何会有此问,但仍是认真回答:“读书太多,见过的书上道理太多,道理与道理又总是彼此之间相互打架,便觉得越来越无趣,很难再像年少时那般开心。”
“说到底,还是做一件事,一旦时间足够长,长的让人难以想象的话,总归会让人心生厌恶。就如同吃饭一样,似乎没有人会从出生到死亡,一直都只吃一种东西,总要偶尔换一换口味才是。”老人的神色略显无奈。
“先生这是在担心师兄会厌倦?”
老人白了书生一眼,哀怨道:“我是在想,你小师弟为啥还不回来,一场大梦就这般难以醒来吗。”
人生若梦,谁可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