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城内,四通馆门外,潇然盘膝而坐,正在自行调息当下这副得以暂时寄居灵魂的身躯,而一旁的张麟轩则是神色凝重,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希望自己的师父能够尽快平安无事地走出车厢。
至于潇然方才言语间提及的儒家手段一事,张麟轩对其一清二楚。镇压违规修士最简单,且最有效的方式,便是直接以天地大道对其进行碾压。此法出自于十方阁初代阁主之手,其最初的目的就是打压和惩处那些不尊礼法规矩,而肆意妄为地修士。自秦立国之后,十方阁便将世间之事尽数交由儒家搭理,故而某些惩戒手段也就一并交了出去。
想当初,尚在琳琅书院中求学的少年曾偶然间与那位齐先生聊起过修行之事。不过先生与弟子二人对于修士如何修行,从而提升境界一事,却并未过多提及,而是颇有兴致地聊起了某些山上往事,其中便包括此事。
倒不是说这位琳琅书院的齐山主有什么兴致,主要是当时的少年喜欢听这些类似于野史的故事而已,所以在不耽误课业的前提下,齐先生倒也愿意与少年说一说,而且一些故事当中还有很多关于法的东西,故而正好借机教与这位弟子。
于齐先生而言,弟子读书不必限于儒家四书,不必拘泥于三教理念之分,不必完全只在学堂内读书。先生传授学问时,要尽量做到有教无类与因材施教,而弟子们在接受学问的时候,也要尽可能地去做到所学无贵贱之分,取教当因人为异。先生怕弟子们不读书,但又最怕弟子们读死书。若读死书,那最后便成了书架子,只是书中道理的暂时搁置之所而已,与己与人而言,皆无用处。
对于张麟轩这个性子相对活跃,略显不安分的弟子,先生不会以戒尺,或是某些苛责言语去强迫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学堂内,然后双目无神地去翻阅书籍。此法不但毫无作用可言,而且甚至会适得其返,故而此法便只剩下一个好处,那便是与弟子彰显先生的无能。
所以先生在教导张麟轩时,往往都会采用先辈们治水的方式,也就是“堵不如疏”。既然他对于某事感兴趣,那便与他随便聊聊此事,但关于此事,先生却从不会自己一个人选择说完,而是在说到某处时,便戛然而止,然后面带微笑地与解释道:“先生所知仅限于此,无法再与你讲明白,或许书中会有答案,你不妨在闲暇之时去翻阅一二,若是真的寻到了,记得回头与我这个做先生的分享。”
如此,少年便会在书楼内,安分地坐上一个下午,将相关书籍一一看过,从而找出一个最为正确的答案,然后拿去与先生分享。一来一往,少年便等于做到了两件事,学而思之,思而学之。
关于天地大道压胜修士一事,少年获取的途径,亦是如此。由于翻阅的书籍够多,所以张麟轩很清楚如今的这份天地压胜到底意味着什么。
说了某些不该说的话,那便有意是泄露天机,天地大道自然会愤怒,从而自行降下大道威压,而此自然之举自然要比儒家修士有意为止的那份压胜要强大的多。多到原本只算是皮肉之苦的惩戒之举,到现在竟然变成了杀头之罪。
其实在最初的那段岁月中,儒家的圣人们认为此法有违仁义宽和之道,与山下王朝的酷刑更是毫无异处,于是弃之不用,认为世间并没有修士需要承受这样的惩罚。因为儒家最初治理天下的时候,难免要做些立威之举,来震慑天下修士,所以罪过稍大一些修士,便会被儒家以此法惩戒,但久而久之,儒家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很少有修士能够在这份真正来自天地大道的威压面前活下来,哪怕有人真的侥幸抗住这份威压,活了下来,那么日后于修行之事,也难再有寸进,无异于直接对其宣布了死亡。
对此,齐先生曾问过张麟轩这样一个问题,推行法制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当时的张麟轩果断地给出答案,惩恶扬善。
先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像答案对也不对。
此刻站在四通馆门外的张麟轩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仿佛此刻心中言语才是当初先生想要的答案。
法,在于维护规矩的稳定,而不是单一的惩恶扬善。因为若是法制过于严苛,则会惹得人人自危,仿佛说什么,做什么都会犯错,就无法达到扬善的目的;而若是法制过于宽容,则往往会被有心之人轻易利用,从而又无法达到惩恶的目的。
就当下而言,张麟轩很清楚,师父遭逢此难,必然是他自己破坏了规矩的缘故,而且甚至极有可能是某条关于光阴的规则。
例如世间的占卜之士,他们往往只能以只言片语去暗示将来可能发生之事,但却无法详细地讲出来,这便是由于光阴规则存在的原因。十方阁也曾特意强调,世间修行之人可以推演某事的发生,但觉不允许修士们去擅自改变事情的最终结果,更不允许将自己的推演结果轻易地告知他人,否则不用十方阁或是儒家出手,那么天地大道自身便会去主动惩罚违规之人,届时神仙难救。
此刻站在四通馆门外的张麟轩,额头上满是汗水,眼睛死死地盯着车门,以至于秦凤仪的到来,他都完全没有注意到。
秦凤仪在得到求凰的眼神示意之后,便默默地站在一旁,然后以手势让一些不相干的人全部退下,于是此刻四方馆门外就只剩下,少年一行人,以及秦凤仪夫妻二人。
芙蕖不知为何,竟然有些紧张,忽然感觉自己的手掌处传来一阵温暖,原来是秦凤仪拉住了她的手,正在眼神温柔地看着她,似乎在对她说,放心,有我在,没事的。
片刻之后,张麟轩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大喊道:“生死之事,若是天定,那人还修什么道,证什么长生!”
天地寂静,所有人都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
“修道之人,若无法守护身边之人,修道何用?既然如此则修道无用,修道无用,还要你这天地大道作甚!”
依旧无人回答。
“天地二者,前者高居人上,向来俯视众生,犹如人之俯视蝼蚁一般。可后者却决然不同,后者居于人下,呈仰望之姿,与人之悲欢离合应是最为相近。而人死之后,也有入土为安一说,为何埋葬于大地之中,便可得安宁?可见后者于人而言,情感更为特殊。今我师之所作所为,无非是人之常情,若以法而论,确实有罪于天地,但罪不至死,何用天地大道两者共同相压,这与问斩又有何异!”
张麟轩眼中满是血丝,神色异常坚定,他在赌一件事,赌当年先生所说,并非传言。
相传天地造物,天如父,地如母,而漫长岁月中,有人据说曾亲眼过“天地”真容。这不过是当初齐先生随口提及之语而已,如今却成了张麟轩的救命手段。
天地寂静,整个南山城突然陷入停滞之中。
有人发声大笑,笑声中似乎充满了惊讶与欢喜。
有人冷哼一声,似乎满是不屑与讥讽。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有人记得我们。”笑声惊讶与欢喜之“人”说道。
“投机取巧而已。”那冷哼之“人”依旧满是讥讽,不屑一顾。
“话虽然说的不好听,但道理确实如此。哪怕他违背了天地间的原则,未经允许,便肆意妄为,擅自于河流之中取水,可这一切若细细算来,都是他应得之物,那些话是之后的他说,还是现在的张欣楠说,其实都一样。”
“张欣楠是张欣楠,与他不能一概而论。此番违背天地原则,就必须付出代价,必然若是十方阁那群人之后有样学样,那还了得!”
“放他一马,当真不行?”寂静的天地之间,忽然响起一声嗤笑。
“当真不行。”言语之间从始至终充满讥讽的“人”未曾察觉一样,自顾自地说道。
“看来这件事注定无法善了了。”
方才笑声中充满惊讶与欢喜之人幸灾乐祸道:“天,我的老伙计,好好听人说话,方才那句话可不是我问的。”
“什么?!”
“没错,不是他问的,是我问的。”寂静的天地之间本应只有两人,一天一地,可此刻却偏偏多了一位道人。他笑望着眼前这两个并无实体的家伙,接着说道:“起初我还真以为是那位醒,以及下面的某个老家伙不干了,想要真的惩戒我大师兄一番,可没想到竟然是你们两个家伙。说白了一缕分身而已,真不明白你们拿来的勇气对我师兄动手。”
道人满脸讥讽。
天忽然幻化出一只手臂,手掌朝着道人所在的地方猛然落下,一股强大的天道威压顿时袭来。
道人毫不在意,轻轻挥手,天道所带来的威压竟在顷刻之间消散。
“一眼不合就动手?你们现在真是好大的脾气啊。怎么说贫道跟你们如今也算平起平坐,这点面子都不给?上来就想巴掌招呼我?”
天似乎出了道人的古怪,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水鬼?”
“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你好歹是那位的一缕分身,怎么说话这么难听,真给那位丢脸。算了,不与你计较了,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也该明白,这种事我同意就好,跟你们两位关系不大吧?识趣的话,赶紧走吧,再晚一会儿,没准就真留在这里了。”道人笑容真诚道。
一道恢弘剑光,忽然在三人眼前闪过。
道人瞧见这道恢弘剑光,不禁笑道:“横断天地,以此隔绝天地之间的联系,从而为师兄营造出那短暂的打磨剑锋的机会?小十三,亏你想得出来这么费力不讨好的办法。不过这也不怪你,毕竟咱们师兄这把剑不可以常理度之。”
道人脸上忽然满是敬畏之色,眼中亦不禁流露出一丝向往之色,喃喃道:“剑气纵横九万里,直达天穹,可扰天君清梦。剑意绵延十二州,人间无敌,可令三教胆寒。非剑修之豪气,无可匹配。只不过这后半句,终究是世人的锦上添花之语,拿来说说后世剑修,如许薛二人,如观河之人也无不可。但这前半句,很抱歉,他们配不上!”
“你到底在说什么!?”天沉声质问道。
“呦?!两位还在呢?赶紧走啊,不然一会真给别人当磨剑石头了。”道人嗤笑道。
言语相对较少的地,忽然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在下告辞了。”
“你干什么!”天怒声质问道。
地缓缓解释道:“天地之间联系,已被城头之上的青衫客一剑斩断,此刻的你我短时间内再无法联手。原本的天地威压,已然变成了天之威压,与地之威压,若是再不走,真的会给人当成磨剑石的。言尽于此,告辞。”
对于地的突然离去,天感到十分愤怒,于是他不惜舍弃部分天道本源,从而化作人形,来到道人面前,怒不可遏地说道:“就算地离开了此处,我也依旧有办法对付你们,那张欣楠违反了天地规矩就必须受到惩罚!”
道人脸上的讥讽之色更甚,道:“说句良心话,若无我师兄,哪来的什么狗屁天地之道,无非就是……”
“口舌之争,例来无用,何须再言。我有一剑,那便足以。”剑客忽然出现,打断了道人的话语。
张欣楠一人一剑,立于天所化作之人的身前,轻轻抬起手臂,剑尖指向他的眉心,充满挑衅,仿佛再说,欲与手中剑,与天一战。
剑客接下来的言语,可谓挑衅至极。
“今日以你磨剑,来日剑斩天元。”
站在剑客身后的道人,忽然打了个道门稽首,言语恭敬道:“恭贺师兄,已至剑道之巅。”
站在城头之上的青衫客,身上忽然流光闪动,近而从光阴暂时停滞的状态当中脱离出来,然后看向一人仗剑斩天的师兄,轻声笑道:“有剑锋如此,何愁不能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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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恢复如初,张欣楠腰悬佩剑,走出马车,看着自家徒弟,立刻一脸嫌弃道:“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见到张欣楠后,少年原本脸上的凝重神色顷刻间一扫而光,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轻声笑道:“师父,您……您没事就好。”
张欣楠走到少年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满脸欣慰地笑道:“臭小子,方才表现还行,不过就是以后要记得相信你的师父。”
张欣楠微微弯腰,贴近少年的耳朵轻声笑道:“你赌赢了,方才天地二者确有其人。”
张麟轩神色尴尬地笑了笑,当时不觉得如何,现在想想难免双腿发软,要知道那可是在与天地大喊大叫啊。
张欣楠站直身体,豪迈道:“敢与天地放声之人,唯我剑修,唯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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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城的城门处,乐毅等三人皆是一脸疑惑地看着老王爷。对于四通馆那边的变化,乐毅等三人着实是有些难以置信。
老王爷并未给出答案,只是随口笑道:“看来还是没有办法摆脱那种状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