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自己,往往被夸赞,甚至被歌颂,却极少被效仿。众人大都愿意做添几根柴禾的看客,用别人的故事取暖,还要在火边暖一壶酒,论天下英雄,成败得失,保持精明,却往往连这些故事燃烧后的余烬都懒得打扫。
看着禹谷怀开始以燃烧自己的方式挑战元贞,周遭许多人都开始了各种各样拾柴式的助威。
“元贞被净魂使扒了皮,又被镇狱使镇压数年,早就是外强中干了,出来必死!”
“他不过是仗着净魂殿我们进不去,甘愿做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儿。”
“他就是运气好攀上了净魂使这个高枝,还想杀自己的老丈人,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闭嘴!闭嘴!闭嘴!”裴涵烟尖锐的声音如同金剑摧折,又犹如昆玉崩碎,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呕哑嘲哳。
元贞定了定神从没来由的情绪中抽身而出,他没有愤怒,没有绝望,甚至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火气,只是对自己感到更加的好奇。“你既知我妻,又知其死,也必然知我。那么,你就好好给我讲一讲我原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话音已毕,元贞就在禹谷怀近前,尚未待禹谷怀有所反应,即见一根手指直往其眉心插来。禹谷怀瞳孔之中,除了这跟手指别无他物,心神不由自主为止所夺。好在手上护腕紫光一闪,驱策着他本能地横剑一斩,便如斩破一幕帷幔,世界重又在他眼前次第铺展开来。禹谷怀踉跄几步,随之又骤然后退,比之被裴涵阳兄妹戏弄还要狼狈几分。
“此剑真是好剑。”元贞不知禹谷怀护腕有神异,只道是这把剑有破妄的功效与威力。
禹谷怀并不搭话,双手握住剑柄将之稳住,重又把剑一引,脚步一错再往元贞身前抹来,剑气衰而复盛,短短几丈距离,彷如刺穿十数堵厚墙,未减其势,反增其威,沉凝厚重犹如裹挟天地风雷。
元贞向禹谷怀微一颔首,算是行了一礼。右足尖轻轻画了一个半圆后撤半步,右手藏于腰后,左手竖掌,将是指指尖与与拇指指尖轻轻一搭,继而翻手一转,缓缓一推,顺势将袖袍一挥,仿佛拂落身前一树花雨。只见禹谷怀剑上不断有明黄色花瓣汇聚,那花瓣凭空牵扯出一条条金光丝线,将剑身紧紧缠住。禹谷怀发现手中之剑越来越沉,重愈千钧再难寸进,便发了狠,断喝一声,头颈青筋迸裂,袍服飞扬,那衣衫面料上的金色丝线犹如活蛇一般游离而出,在他身后绽开一片不停抖动的明黄色大网,犹如孔雀开出的巨大尾屏,不仅蔚为壮观,更加夺魂摄魄。禹谷怀用肩膀抵住剑柄,使出全身力气往前一刺,身后的金色丝线犹如万剑齐发,似洪流般向元贞席卷而去。
未待元贞出手,废墟之上一动不动的木乃伊双手一招,身后同样开出一片灰白色麻布屏风,如江海巨浪一般向禹谷怀驱使的金色洪流汹涌而去。甫一接触,便有金铁交鸣之声传来,又有腐蚀消磨之音弥漫。未几,两股洪流渐渐缠作一团,灰白中渐渐夹杂着点点金光,煞是好看。禹谷怀面色大变,苍白的脸颊抖动不已,他努力操控这金色丝线脱离麻布团的纠缠,岂料那布团反而向他扑来。他再也顾不上操控丝线,连忙扒下衣衫远远扔了开去。那衣衫瞬间便被吞噬,而后布团重又回到木乃伊身上裹好。整个过程甚至快得无人看清没有布帛缠身的木乃伊到底是何物。
禹谷怀远远避开木乃伊,赌气似地将手中长剑向元贞掷去,斜斜地插在元贞脚下。又取下剑鞘狠狠掼在地上,一言不发转身即走,不多时便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哈哈哈,你看,我就说这禹谷怀是自取其辱嘛。连衣服都被扒了。你们这些卵蛋要是也打元兄弟的主意,说不定连裤子都保不住,就要满大街遛鸟儿了!哈哈哈哈!”
“哎呀,哥哥!”裴涵烟一开口,就有如百花绽放,沁人心脾。
只是如此悦耳的声音,却没有办法冲散众人对裴涵阳的畏惧之心,俱都沉默不语。周围几个在禹谷怀挑战元贞时的起哄之人,脸色尤其难堪。
“哈哈,元兄弟,早就听说你功力高强,一直没机会搭搭手,今日正好有这个心情,咱们不妨亲近亲近!”
话音未落,裴涵阳便举步往元贞站立之处撞去,其势如山崩岳摧,挂在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紫色长袍三两步就被崩碎,体表由气劲化形构筑而成的黑紫色铠甲从皮肤上不断生长变厚。甲上乌光闪闪犹如铁铸,甲外黑炎滔滔仿佛妖莲。背后两只猛虎仰吭咆哮,状欲驱天吞日,匍匐在肩化作两只肩甲。胸甲之上,凶兽梼杌张开血盆大口,口衔白玉如意,双眼红光闪闪,直似看穿人心。螭吻附其双腿,奔行间如踏海潮,声势浩大。裴涵阳猛一踏地面,无数黑紫火炎从地下涌出,又仿佛水波一般扩散开去,腾起数丈之高,已然形成数十丈方圆的小天地,将元贞与他隔绝在内,外界再难插手其中。随后又从地上抽出一根红黑相间,尚有岩浆流淌的石柱,兜头便往元贞砸来。石柱之上,岩浆之下,黑色毫光灼灼绽放,已然从顽石化作刚玉!
元贞脚下黑色火焰犹如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往他身上不停蔓延,其势犹如墨汁浸入沙土一般,缓慢而坚定。当鞋底微焦,脚下轻轻的刺痛感从神经渗透进来时,元贞那远还未被黑色火焰入侵的心底忽地窜起了微微的火气。他微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双掌合十,继而变掌为剑指左手拇指、无名指并小指扣住右手食指和中指,身后幻化出一尊金色持剑巨魔,生受了裴涵阳全力一击。当裴涵阳再次举起石柱,那石柱在巨魔头顶三尺之外就已被无形剑气切得粉碎。他便狂吼一声,双拳之上凝结金玉之光,绕着元贞就是一顿猛砸,其声轰轰如九天落雷,其势汹汹如巨石撼地。
元贞闭着双眼一动未动,裴涵阳的拳脚击打在金色巨魔身上,使得它不停漾出涟漪,仿佛檐上之水滴滴答答落入深潭。裴涵阳轰击数十百记之后仍未建功,喉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胸前梼杌放出一个虚影附于其脸,双目之中顿时燃起血色火焰,身高爆涨数尺,背上肌肉隆起,双手扼住元贞身外的金色巨魔脖项狠狠一拔,生生揪下其头颅远远扔开。这金色巨魔终于化作片片光羽消失不见。裴涵阳上前一步,从身后紧紧箍住元贞,双臂犹如两座大山缓缓合龙,要将挡在中间的一切化作齑粉。只是这两座大山还未来得及合围,便被堵死了去路。
元贞睁开双眼,双目之中电光闪烁,微沉双肩,伸出双手各抓住裴涵阳一只手腕,弓背塌腰措手一扭便将裴涵阳扔了出去。不待他落地,元贞双手十指箕张,左右手食指和拇指相抵,掐印往回一引一送,天地间传来一阵震颤灵魂的吼叫,裴涵阳身上的铠甲并地上的黑炎,仿佛沙滩上被浪潮洗过的雕塑般土崩瓦解。元贞左手虚按,右手握拳,轻飘飘地往裴涵阳面门击去,拳出一半,地上就已飞砂走石,只如星辰坠地,摧枯拉朽。裴涵阳不停挣扎咆哮,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那按着他的无形手掌。
“姐夫,是我把你从镇狱使那里换回来的!”
元贞手下微微一偏,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劲从裴涵阳耳畔呼啸而过,轰地一声闷响,众人只觉脚下地面一沉,便仿佛不由自主跳了一跳,甚至有数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又飞快地爬起身来,随着人群一起几个纵跃跑得更远,回过神来仍是心有余悸。
众人远远看见被元贞扔出去却仍悬在半空的裴涵阳掉入这一拳轰出的大坑,几缕尘土从坑中冉冉升起,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话。数十百年来,可能只有一殿主使出手才能有如此威力,不,可能只有觉元殿、罚罪殿、净魂殿三大殿主使才能有如此威力。只是许多年以来,这些站在顶端的人早就用不着自己出手了,旁人亦难得见到这些任务出手到底是何等光景。
一拳过后,相信至少这些在场的看客,是无人会质疑元贞能与那魂归极乐的净魂使相搏杀的实力了。
围观者默默无言地散去,周遭万籁俱寂。落日的余晖透过层层屋脊,洒在元贞脚下。那屋脊的阴影仿佛尖锐的剑戟,慢慢从他脚下爬上腰间。当晚霞映照在脸庞,他微微仰头面对落日,眯着眼睛双手抱在一起笼在袖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
“真美啊!”
而元贞重新出现在这世间的第一天,就这么随着落日缓缓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