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寒嘴里嚼着一根随意用手指抹去泥土的甘草,约莫是离火堆近了,脸上有些暖洋洋笑意。青衣枪,名字挺秀气的,是莫寒为了纪念那位为了他而死的挚爱女子而取得名字。
这些名字可都挺文绉绉的,比起梧桐苑那些红薯黄瓜之类的丫鬟名可要秀气无数。
第一次出门游历求学,见到的高人也很少,莫寒几乎是走的算得上是狗刨江湖,其实说是江湖都不算是,连什么仙子女侠都没见到一个,不过那段时光却是很难忘的。现在呢,刚入江湖就遇到一位可以称得上仙子的女侠了。
莫寒正遐想联翩,孙杨闷不吭声坐下,拎了两牛皮囊子的烧酒,少年王石见莫公子没动静,生怕惹恼了这位帮里地位仅次于老帮主和肖然的大客卿,赶忙咳嗽两声。
孙杨瞧了瞧这位根骨平庸的千刀帮子弟,那张苦相脸庞太阳打西边出来地笑了笑,也不急着与莫寒说话,主动问起王石一些家常琐碎,王石这才知道父亲曾经算是孙客卿的半个记名弟子,事实上当年千刀帮接收王大石,正是孙杨强力举荐,不管什么段位上的宗门派别,吸纳帮众,都是大事,没有鸡毛蒜皮一说。
如今官府对江湖管辖得严厉,所有帮众户籍都要记载在册,于是有了一条不成文但双方心知肚明的“株连”,曾经有江洋大盗被捕,被官府顺藤摸瓜,大盗本事不高,但二十年习武间流窜过的帮派竟然多达十个,结果这事情闹到林州刺史那里,可怜七八个不巧在林州境内的门派都受到惨痛牵连,这让整座江湖都引以为鉴,再者帮众既然为了帮派出力打拼,许多赋税也就要搁置到帮派头上,那些人数多达七八百甚至数千的庞然大物,自然有厚实家底和各种生财门路,不会太劳神,可千刀帮这种夹缝里讨口饭吃的小门小派,这笔开销就跟勒在脖子上的绳子,说不定哪天就给勒得喘不过气,一个死翘翘完事了。
只不过王石能入千刀帮,过上起码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孙杨却从未提及是他的功劳,早年孩子才入帮派,每月断然没资格拿一吊半钱,其实那折合白银有分的一吊铜钱都是出自孙客卿自己的钱囊,直到王石长大以后,可以拿到这份一吊半,孙杨的补贴才悄悄作罢。肖然说孙杨是闷葫芦,不冤枉他的。
莫寒见孙杨带了两只酒囊,笑着讨要了一只,接过后闻了闻,嘿,果然是咱大唐老少皆宜穷富都喜的烈风,心情大好,仰头灌了一口,眯眼笑问道:“孙先生,二帮主又去拣僻静地方练剑了?”
孙杨嗓子沙哑,不知是青年闯荡被风沙吹的,还是喝酒喝伤的,摆手道:“只是靠卖力气混饭吃的粗鄙武夫,当不起先生称呼。我虽不习剑,也知道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勤能补拙,肖帮主剑术这些年临老还能渐入佳境,想必与他这份毅力有关。”
莫寒提了提牛皮酒囊,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公孙前辈有话直说。”
孙杨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幸好公子没有说无事献殷勤,算是给足面子了。”
莫寒有些讶异,没料到这位客卿还有些幽默,对于敢拿自己开涮自嘲的人,莫寒一直比较容易有好感,倒是对那些个半桶水就端足架子的,一直不待见。莫寒再灌了口酒,默声静待下文。王石见状寻思着是不是该滚蛋了,屁股才离地半尺,就被孙杨拦住,“大石,听听也无妨。”
孙杨盘膝而坐,把酒囊放在腿上,开门见山说道:“实不相瞒,这一路行来,孙杨一直暗中窥探莫公子的身手高低,走路步伐间距,上下马的动作,骑马时的呼吸,都曾仔细留心,若是被我瞧出门道,倒也不奇怪,可是公子气机内敛,孙杨到头来什么都察觉不到,起先以为公子只是普通的习武人士,在将军府上学了一些锻炼体魄的军伍技击,可秦山关客栈那一晚,小姐与孙杨说公子一击就要了那悍卒的命,这委实让孙杨吓了一跳,小姐的剑术虽说未经生死厮杀的打熬,却也在剑道上登堂入室,使出离手剑融入林家独门炮捶的压箱绝技夫子三拱手后,仍是自称胜不过那名叫赵川的刺客,不管公子是否占了偷袭刺杀的大便宜,能够一击毙命,实在不容易,赵川尸体在被抬走前,我曾私下翻过赵川的后背,见到他脊柱被捏断后的形状,便是孙杨自认青壮年纪的巅峰时期,倾力而为,也不过如此。并非孙杨自卖自夸,如今虽说对上一位三品武夫,不用牛角弓的话,都要灰头土脸,但我走的是最吃岁数的外家拳路数,人怕少年拳怕壮,以前也曾勉强摸到王朝评定的二品实力的门槛。”
王石一脸骇然,二品!这对底层江湖人来说,便已是登了天一般的高手,便是靠一双手打下千刀帮基业的林老帮主,内外兼修,年老力不衰,如今也不过是堪堪临近三品本事,但在丰都已经能够震慑群雄,丰都拔尖几个门派的定海神针,也无非是三品实力,而且无一例外都是此生无望二品,但眼前这位脚染湿毒连走路都微瘸的四十几岁客卿,居然自称曾是二品高手?王大石不敢怀疑,只是心中翻江倒海,再看孙杨,可就不只是敬畏他的客气身份了。对武林中人来说,四品是第一道门槛,二品是第二道,要想逾越,更加艰难,一名武夫,一生有多大的运气才能两次鲤鱼跳龙门?过了四品接近三品,才算是一名高手,这是江湖常识,可怜王大石根本没奢望这辈子能达到四品。
有些人吃着碗里的就想着锅里的,还他妈想着种在地里的,可还有少数一些人,吃着碗里就很开心了。谁都知道知足常乐的好,可很少有人真愿意享受这个好。
少年后知后觉,喉咙咕哝一声,僵硬缓慢地转头,怔怔望着莫寒。客卿孙杨说的直白,少年再性格憨厚也知道言语里的浅显意思,敢情身边这位好风度好相貌好脾气好说话的莫公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还是很厉害的那种?高手不都是如肖然副帮主那般不近人情高不可攀吗?少年本就不聪明,还没喝一口酒,只问着香气,便觉得晕乎乎的。
莫寒望着孙杨,轻声说道:“孙前辈你直说就是,如果是分内事,而且能帮得上忙,我肯定帮。”
孙杨明显松了口气,揉了揉胡须凌乱的粗糙脸颊,这位客卿是天生络腮胡,懒得打理,穿着如家徒四壁的老农,也就显得不修边幅了。孙杨叹气一声,说道:“不知为何这趟到北氓隆尧城,半旬以来太过安静了,这让我很担心接下来几天会有意外,万一到时候有状况,孙杨不敢奢求莫公子如何为千刀帮出力,只求到了千刀帮拼死都解决不了的境地,或者说是孙杨死了以后,请公子带小姐和王石回到丰都。当然,孙杨只要有一口气在,公子就不需要出手相助。”
莫寒点头道:“好。”
孙杨心中压了半旬的巨石终于落地,笑容真诚,与莫寒酒囊相碰,各自灌了一口酒。
孙杨似乎心情极佳,也就打开话匣子,好似要把这些年闷在心里头的话都给说干净喽,才痛快,望向满天繁星,感慨道:“天外有天呐,秦山关客栈内,不足五十步,孙杨自诩箭术还算马虎,可二十几箭,竟然都被那约莫是一位北氓郡主身边的高人以手轻松拨去,货真价实的二品身手,孙杨自愧不如。呵,也许莫公子没留心到那名貂覆额女子腰间玉扣子,是北氓勋贵独有的‘鲜卑头’,不是皇室宗亲,哪怕你是北氓的二品重臣,都无法佩戴。这也是我担忧的地方,那女子刁蛮至极,最可怕的地方是兴致所至便有本事去做,在大唐境内的秦山关,她兴许还有顾忌,可到了北氓,千刀帮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江龙,若是被她惦念上,小姐出了事情以后,孙杨便要对不住老帮主的托付了。”
早已猜到貂覆额女子身份的莫寒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做出一脸恍然的神态,轻轻点头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而且这个还不是贼,是有官家身份的劫匪,难怪公孙前辈要忧心忡忡。”
三人沉默过后,莫寒笑问道:“以孙前辈的连珠箭术,在军中捞个类似秦山关折冲副尉的官位并不难,怎的不要这份富贵?”
孙杨一脸苦涩,摇了摇头。
莫寒将孙杨的言语串联起来,再加上他心甘情愿在千刀帮里蛰伏,以及那一手漂亮并且犀利的连珠箭,和一口经过许多年还是不曾淡去的浓重西蜀口音,莫寒有些理解他的苦衷了。曾有诗云“西蜀孙家擅连珠”。曾经的西蜀也是九国中的大国,不过如今已经是过往云烟了。被大汉等几国分食干净。
孙杨低头去喝酒,老泪纵横,喃喃道:“君王尚且敢死于社稷,我等西蜀百姓,为何不敢纷纷赴死?只是孙杨那时年少,被族人带去北氓,想死却死不得。”
孙杨骤然抬头,眼神中有些凌厉。
莫寒苦笑道:“公孙前辈怕我这个将军府上的小人物,会拿前辈脑袋换钱买酒喝?”
孙杨自知失态,摇了摇头,有些歉意。
莫寒喝了口酒,道:“这一囊子的烈风酒,才好喝。出卖朋友拿人头颅换来的酒,再贵,能算什么好酒?”
孙杨哈哈大笑,指了指莫寒,豪迈道:“莫公子若只是江湖人,孙杨便要与你称兄道弟了。”
喝完了酒,因事而聚,却尽欢而散。
临走时,孙杨默默地走到莫寒身边,悄声说道:
“公子,孙某妄自揣测了一下公子的修为,斗胆问一句,公子已经是一品宗师了吧?”
莫寒闻言,默不作声,孙杨会心一笑,径直离去。
莫寒借着篝火捂手取暖,抬头看了眼天色,站起身,不曾惊扰谁,往僻静处缓缓走去,下了高坡,好似散步散心。
只是出了千刀帮眼力范围后,被孙杨以为一品实力的莫寒身形急掠,一步数丈,行云流水。
一气行出十里路。
贴地而听,这是大唐军中游哨的谛听术。莫寒嘴角冷笑,开始弓腰如野猫夜行,逐渐放慢了脚步,距离一座高耸小土坡百步距离,借着星光,见到坡顶坐着一名打哈欠的汉子,莫寒猛然提速,瞬间便至,眼皮下垂的望风汉子才打完几个哈欠,才看见眼前的不速之客,正要说话,就被手刀击在脖子上,敲晕却不倒下,仍然保持坐在坡顶的慵懒姿态。
莫寒悠哉游哉躺在他身边,拔起一根甘草,叼在嘴上,耳朵里听到了肖然的声音。
真是同一座江湖,同一样米却是养百样江湖人啊。
一个不大的千刀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生百态,尽汇聚于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