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老李头把莫云叫进屋子内,桌上放着一个红漆木盒子。
看到它,莫云心想:“难道这盒子里面有什么宝贝?不过可能性不大,老李头哪舍得把好东西拿出来。”
虽是如此想,他却按捺不住好奇心,舔了舔嘴唇,眼巴巴问道:“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打开看便是。”老李头让开身站在一旁。
莫云走过去,深吸一口气,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躺着一尊佛像。不同于普通的笑佛,这尊佛像竟然面带怒容,看上去有些狰狞,眉宇间似有黑气萦绕。
“不就是一尊长得奇怪的佛像吗?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路边的面人佛像做得都比这个精致好看。”莫云伸手把它拿起,却被吓了一跳:“什么?!”
这佛的上半身与下半身竟是被生生截断,截断处伤口平整,像是被人一刀斩下,平放在盒子中,伤口难以察觉,以至于让莫云大吃一惊。
“众人皆认为,佛是宝相庄严,可谁能说佛没有怒颜呢?谁说佛心清静无尘呢?谁又能说佛就是不败的呢?”
老李头拿过他手里的半截佛像,开口道:“佛本有贪嗔怨痴,只不过把这些移到世间万物之上罢了。佛也本不是金刚无敌,只不过是从万物身上汲取生命力。”
“佛本就不是佛,人们只觉其强大不可战胜,便尊之为佛,欲图寻求庇护。这只不过是弱者对自己的心理安慰罢了,把自身性命和运道都看作是佛的恩典,可笑!可笑!”
老李头把佛像塞回莫云手里,摇头道:若有朝一日,世人心中无佛,便可万人成佛。”
这话振聋发聩,如震天响雷,直击莫云的心脏,随后蔓延至全身。他的手颤抖一下,没握稳佛像,掉在地上碎开。
那张充满怒容的脸覆上可怖的裂痕,眉头间散发着黑气,像是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魔鬼,令人厌恶。
第六日。
老李头依旧把莫云叫进屋子。这一回,桌子上摆放着一本有些发黄的经书,封面少了一半,书名有三个字,中间一个字被污物盖住,看不清楚,卖相寒碜。
“道什么经?”莫云扭着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那是个什么字。
“管这么多干嘛?这不是重点,你打开看就是。”老李头吹胡子瞪眼道:“你这家伙,难成大器,注意力都放在这些小问题上。”
莫云充耳不闻,翻开书。
第一页,没有字。
第二页,没有字。
……
直到最后一页,依旧如此,一篇空白。
莫云皱眉,有些狐疑,总觉得被摆了一道,转头望向老李头道:“老头,你是在耍我吧?这上面有字吗?要不念给我听一下,但凡你认出上面一个字,我就把它吃掉。你当这是无字天书啊?”
“咦,你小子挺聪明啊。这确实是一本天书,被你误打误撞说对了。”老李头故作惊讶道。
“呸!别耍我!世上哪来的天书?”莫云愈发觉得被骗:“你有必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兔崽子,先不管它是不是天书。你来我这里问道,现在你还想反客为主,变成主人?那行,我忽然感觉头有点晕,今天不想多说话。”老李头抱着脑袋,装作痛不欲生。
这……
莫云一头黑线,只觉无奈,忙上前帮他揉着太阳穴,变了一副表情,看上去温柔谦逊。
他赔笑道:“李爷我错了,我好好反省了一下,现在特别清楚自己的定位,坚决不再对你有任何质疑,你说的话就是神谕。”
老李头坐直身子,冷哼一声道:“这还差不多。既然昨天跟你讲了佛,那么今天,就给你讲一讲道。”
“古人云,道法无常,道法自然。有人认为万物都有其道,日月交替,四时变换,皆不可改,皆有定律。生老病死,踏奈何,饮孟婆汤,重入轮回,是人的道,也是天之道。”
老李头娓娓道来,捋了一下本就不多的胡须,顿了片刻组织措辞:“但我却不同意世人心中固有的所谓正统天道。”
“天道是什么?遁入山林隐居便自认为是隐世高人的那帮粗鄙俗人,哪里晓得这个?他们本身就是半桶水,只知道讹传,却根本不知何为道。要我说,道就是你手上的这本书。书里没有一个字,或者也可以说全是字。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莫云微张着嘴,摇头道:“你说得云里雾里的,这我哪里知道。”
“我所谓的字,便是你脑海所想,是你决定了这本书中所写的任何一个字,不论它是否存在,这只取决于你自己。即使是有一本正常的书,那也是别人留下的道,不是你的道。换句话说,汝心之所向,遵从本心,便为道。”
“入轮回是你的道,不入轮回也是你的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道。你就是天道。”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的道是什么?”
“我的道么?”莫云重复着这句话,若有所思良久,一脸为难,终归放弃:“算了,想不到,下次再说。”
“时机未到罢了,以后你会知道的。”
莫云点头,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悄然种下,只等待某一个时机,便能开花结果。
第七日。
老李头再次丢给莫云一本书,不过这一次的书是手记。
莫云心中已对他的手段留下阴影,忍不住问道:“这次不会又是空白的吧?同样的方式,玩一遍就够了。”
老李头把书拿过来,道:“不看算了。”
莫云忙伸出手,把他的手按住,一如既往般殷勤笑道:“我看,我看。”
他翻开第一页:“生有生者事,死有死者事。”心头微震,顿觉一股压抑之感扑面而来。
这一本手札记载着混乱时期,各个地方互相征伐,为争夺资源,烧杀抢掠。
甚至有些嗜杀残暴之人对着孕妇和孩子下刀,也有人为活命杀妻杀子食肉。莫云每翻过一页,眉头便紧皱一分。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最后一页,自相残杀,死者被分食,血染城楼。
莫云看到这一页,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看向老李头:“这是魔?”
“人心歹毒,一旦人心中的欲望被激发出来,与魔有何异?做出一些匪夷所思、残忍无道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
天下之中一些自诩为千古正道的门派,也一样会为一己私欲,残害同门,残害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
这本手记是一位真正的君子所留下。当年,门派互相攻伐,围城之举亦是常见,城内断水缺粮自然不过。一些名门正派之人为活下去,杀害布衣食肉饮血。
写下这本手记的人,不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辟谷一月有余,将他们的所作所为用这种方式记下来。可惜啊,终归斗不过上天,竟然活活饿死。
世人眼中所认为的魔,便是滥杀无辜,凶残至极。这些事,这些人,正道之中不曾有过?
而正派眼中,所谓的魔便是一些不走寻常路修炼之人,哪里会管他们的心性如何?魔不曾做的事,全让他们做尽。不与我同便是魔,比如毒师。”
听到这里莫云浑身一震:“你说什么?毒师竟然是魔道?”
“滚!我前面的白说了吗?别打断我,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老李头接着道:“如果只是不以常法修炼,却又未毒害无辜之人,便算不得魔道。滥杀无辜,为一己私利残害他人者,且不论他出身名门正派还是世人眼中的圣人,抑或是寺庙中的佛陀,都是魔。”
“我懂了。”莫云点头,“小樱肯定跟魔不搭边。”
“懂了就行。”老李头站起身,走出屋子,看着老槐树,“这七日问道,便算结束了。另外,剑试过后,尽早回来。”
“为何?”
老李头直摇头,道:“我只是随便提了一嘴,也没什么,就是怕铃铛太想你。”
莫云脸一红,“我等她回来,跟她道个别便是。”
入夜,铃铛收工回来,莫云老远看见,忙奔出去接过她的东西,道:“辛苦了。”
两人手碰在一起,铃铛倏地红了脸,如红霞荡开夜晚,道:“莫云哥哥,今日你怎么走得如此晚?”
“为了再看看你啊。这之后,我要潜心修炼准备剑试,就没有时间再跑去听你说书。”
“莫云哥哥,你就好好准备吧,在剑试上一鸣惊人,我也很骄傲呢。”
忽有风起,将铃铛头发吹乱。莫云像是想起什么,把东西抱进屋子里又跑出来
“这个送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从中拿出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真好看。”
……
莫云走后,铃铛魂不守舍,画符也没了兴致,只是托着下巴,看着天上的皎月,不时傻笑一声。
老李头苦笑一声,也朝天上望去,眉头拧在一起。
他在看星象。昨日,偶然望向莫家方向的分野,还不太确定是何种凶象,今日见到莫云,竟然发觉额头有淡淡黑气,貌似离莫云前往域中的日子越来越近,凶象便是越发明显,是大凶。
“双龙出海,海水焚尽。”
老李头偏头,忽地道:“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