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年虽忐忑不安,但是老人终于见到不喜与人来往的侄孙家里忽然藏了个俏生生的女孩子,喜悦自然不在话下,说到高兴处,时间也一分一秒地过去,不觉间已是中午时分。姑婆主动提出,自己要在唐业家下厨,跟“小两口”边吃边聊家常,并执意拒绝了两个年轻人帮手的提议。
唐业万般无奈,目送姑婆颠颠地进了厨房,而桔年不时地看着墙上古董钟时间的样子也没有从他眼底遗漏。
“请……你能不能……”他的话里暗含请求。可是不久之前,桔年在他跟前还是一个卑微而狡猾的“妓女”,让他忽然换个姿态,也确实不是件易事。况且半开放式的厨房,声音稍大一些,难免就会惊动了里面欣喜地忙碌着的姑婆。
店里还有工作在等着桔年,可事已至此……她吁了口气,对唐业笑笑答道:“我的兼职不是一向很多吗?”
她猜测着唐业这样做的缘由,说不定正是因为她“妓女”的身份,为了钱,扮什么不可以?所以他的谎话才说得更轻易。她起身低声地给店里打了个电话,就说家里有事,临时回去了。
这时,姑婆还不忘从厨房探身出来招呼,“阿业啊,你也是,连杯水都不给桔年倒,熟归熟,也不能少了礼数。”
唐业有些难堪地起身给桔年沏茶,桔年赶紧接过,白瓷薄胎的杯子,茶色澄透。沏茶的人,看上去内向、敏感、清傲,却也是个善良而懂得生活的男人,这些优点,想必另一个男人更懂得欣赏。也是朱小北说的,受温室效应影响,地球磁场变化,好男人都同性相惜,异性相斥了。
桔年和唐业并不熟,何况中间还横着那些不愉快,姑婆还在厨房里,他们的这场戏仍得演着,可两个内敛的人各自枯坐着发呆,未免有些怪异而僵硬。
“你看电视吗?”唐业闷闷地说。
“呃,随便吧。”桔年说着,借放茶杯的姿势站了起来,坐下时顺手拿起了搁置在茶几侧面书架上唯一的一本大部头书籍,聊以打发时间。
那是一本平装版的《西游记》,翻得书页都有些卷了。桔年看书最是不挑,高中时代迷恋武侠不说,在监狱那三年,她作为图书管理员,接触到的书虽说比别的囚犯多,但里面的书并不丰富,从晦涩的哲学书籍、连环画到毛衣编织大全,她都来者不拒。
桔年这一坐下去就再也没有抬头,唐业起初还是戒备地看着她,生恐她借机有什么举动,她却只是不时地翻过书页,及肩的短发半覆住她的侧脸。
唐业挪了挪有些僵的腿,她渐渐地从容也在一定程度上舒缓了他的紧张情绪,喝了口已经冷却的茶,这个女人现在沉静得像一汪碧水,看似通透,却看不见底。
“准备吃饭了。”姑婆从厨房里端出了第一道菜,桔年忙合上书,放回原处,站起来打算帮忙拿拿碗筷。唐业也起身,在姑婆返回去盛下一道菜的时候,他扫了一眼那本归位的《西游记》。
“它能让你那么入迷?”
桔年咬咬唇说:“读书对任何一个行业来说都是有用处的。”
“那这本书让你有什么收获?心猿空用千般计,水火无功难炼魔?”
桔年不答,上前去接姑婆手上端着的汤碗,放置在餐桌正中央之后,才回头笑了笑,“不是这一回,我看的是九九数完魔灭尽,功成行满见真如。”
唐业的冰箱里还有一些简单的储备,姑婆看来是做惯家务的人,捣鼓了一个小时,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荤素搭配,看起来倒也丰富。三个人围桌而坐,老人一边继续刚才没打听完的桔年家史,一边不断地给桔年碗里夹菜。桔年只说父亲是跑运输的,母亲是家庭妇女,家中还有一个弟弟,这也是实话。至于她和父母亲已经十一年鲜少往来,这些在老人面前就不必提了。
吃着吃着,姑婆该问的都已问完,给唐业添了碗饭之后,忽然问了一句:“对了阿业,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你阿姨前阵子问我,你生日是不是快要到了,我这半老年痴呆症,竟然想破了头都记不起来,你究竟是五月,还是九月生的?”
姑婆的话虽看似问唐业,眼睛却看着桔年。唐业举着碗,也不下筷子,执筷的手握得很紧。
桔年心中也是明镜似的,老人家活了那么多年,看人见事的历练不知道比他们多了多少,天上凭空掉下个未来的侄孙媳妇,虽然偿了她多年的心愿,但这件事毕竟来得太突兀,老人心中也是存有几分狐疑的。她不便当面询问,也许知道若两人真心骗她,问了也没个结果,于是便拐着弯试探。如果桔年真是唐业亲密到带回家藏在房间里的女友,至少该知道唐业的生日吧。
桔年慢慢咽下了嘴里的饭,这个问题着实是难住了她,她何止不知道唐业生于何月何日,除了一个名字、一个地址,她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姑婆,我一向不过生日,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唐业若直接说破自己的出生年月,无异于让姑婆认定了桔年的确不知晓,就算解释说是忘记了,也未免显得两人太过陌生。他只得含糊地打了个圆场。
姑婆正待说话,桔年侧身对着唐业浅笑,“阿业,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夏天生的吧,好像是七月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号,我都有些忘记了。”
唐业愣了愣,眼里的惊诧一览无余,姑婆却没有看他,笑逐颜开地对桔年道:“没错没错,是七月二十四号,你看,还是桔年记得。”
桔年笑着低头吃饭,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她也是一搏,胜率不到两成,谢天谢地,运气不错,不过即使错了,她也能找到个话题搪塞过去。
吃过了午饭,收拾停顿,姑婆和桔年又回到了沙发上看电视。
“阿业,你也坐下来啊。”姑婆对这“小两口”貌似再没有了什么疑问,桔年虽看起来还有些羞涩,但对她提出的所有问题一概对答如流。
这姑娘家境虽普通,但看起来难得的干净,姑婆很满意。
唐业却没有坐下,“我不太喜欢看粤剧老片,你们聊。”
他话是这么说,人进到书房,拆着姑婆今天给他带过来的包裹,眼睛却从门隙里悄然打量着客厅里的女人。
姑婆说:“桔年啊,你也觉得闷吧,你们年轻人,都不爱看这个了。”
那个叫谢桔年的女人说道:“也不是,我小时候也听过一些,现在都还记得一些。”
“是吗?”姑婆显然很惊喜。
“我记得最深的就是《禅院钟声》……”
“哦哦,那个我知道,我知道!”姑婆拍着大腿。
……荒山悄静依稀隐约传来了夜半钟,钟声惊破梦更难成,是谁令我愁难罄,唉悲莫罄……
唐业静静听着这个女人伴着姑婆轻哼,那最是萧瑟凄冷的调子,在她并不甜美的声音里,竟有种千帆过尽后云淡风轻的况味。
……情如泡影,鸳鸯梦,三生约,何堪追认……
唐业的双手按在打开的包裹上。
她究竟是什么人。
饭后,姑婆打算回老宅休息,唐业执意要送老人回去,桔年说自己要赶去另外一个地方办事,不顺路,送姑婆下楼,就要挥别。
姑婆坐进了唐业的黑色普桑内,桔年和他们道了再见。
“桔年啊,下次一起吃饭。阿业说他不爱粤剧,小时候可是喜欢的,有几段唱得也好,到时我让他给你唱。”姑婆看来跟她很是投缘。
“好啊,下次。”桔年在车外俯身笑着点头。
唐业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转头对姑婆说了句:“姑婆,等我一会儿,我跟她说几句话。”
姑婆笑道:“年轻人啊,还没分开,就那么黏糊了。”
唐业下车,拉着桔年走到几步开外,桔年显得很温顺,并没有更多的反应。
“我姑婆拿过来的包裹里的钱是你的?”他当初怕那两个女人纠缠,跟交警交涉时一样,留下了父亲老宅的地址。父亲已逝去多年,只有姑婆住在那里,他只是不时回去看看。今天姑婆带过来的牛皮纸包裹里,不多不少,正好五千块。
“钱不是我的,是你的。那天事出无奈,但确实对不起你。”桔年由衷地说。
唐业顿了顿,又问:“那今天我该付你多少钱,你说。”他也是个不喜欢亏欠的人。
桔年貌似认真地思索了一阵,说道:“你应该给我一千四百五十块。”
唐业一怔,但还是低头去搜钱包。
桔年把一千四百五十块钱拿在手里,笑道:“沙发套的钱清了,货既出门,概不退换。”
他们也两清了。桔年感谢唐业给了自己一个偿还的机会,假如你没有这个机会,不管亏欠了什么,那所谓的补偿只能是对方的负累。她能还了,是幸运的。
“再见。”桔年对唐业说。
再见再见,就是后会无期,再不相见。
“等等。”唐业叫住她,问出困扰了自己好一阵的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桔年笑笑,“猜的。”
见唐业不信,她又补充了最为关键的一点。
“望风亭大暑对风眠。”
大暑即七月二十三或二十四号,一年中最酷热的一天。
虽然她不知道某个生日的那天,这个男人有过什么回忆,但她记得石榴树下流泪镂刻的自己。也许她和这个男人一样,有着相同的嗜好,他们喜欢把珍贵的东西深深镂刻。假如有一天,老到记忆都模糊了,还有木纹代他们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