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要眩晕在他眸中那望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之底有微光,微光映出她渺小的影,她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镇静下来,“妾还要多谢陛下,替妾保管年幼时的习字简。”他顿了顿,忽然将手撤下了。掌心的温度刹那流失净尽,他径自往后面的浴汤走去,她往前几步又停住。她知道,他又生气了。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她这才发现自己看起来聪明,其实很不会说话。像这样灯火朦胧的仲夏的夜晚,她怎么就是要提那些丧气的事情呢?叹了口气,心中不是不懊丧的。听着那边的水声,她慢慢更衣上床,朝里而卧。许久之后,锦被掀开,一个温热的身躯自背后贴了上来,手臂轻轻揽住了她的腰。四周弥漫着他刚刚沐浴过的湿润雾气,她忽然回转身来,呆呆地直视他一晌,便蓦地吻上他的唇。他结结实实地惊住了,睁大眼睛凝视着她眸中清幽的云霭,竟忘了去品尝她的甘冽。她不依地咬了一下便要离去,他瞬间醒悟过来,倾身过去加深了这个吻……她的脸上泛起轻暖的红,他几近迷醉地闭上眼,在她唇齿间叹息:“阿暖……”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他在她颈上轻轻啮吻,“你到底……懂不懂?”她直往后缩,却被他按住了,她动弹不得,只觉他的呼吸游弋在自己的耳垂和颈项,让她痒得难受——“我……嗯……懂什么?”他又笑起来,“我听闻民间女子出嫁之前,家中长辈都会教一教的。”她想了几圈,终于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脸颊通红,“我——我不懂!”这也是实话。她家中没有女主人,薄安、薄昳都是彬彬有礼的君子,怎么会去教她……他笑道:“不懂才好。”她只觉他的表情促狭得可恶,“我只是想……”声音愈来愈低,“我只是想,我既然嫁给你了……我……”她支吾了半天,他却也不着急,只带笑等她回答。她终于是说不出更大胆的话,别过头去道:“我一向便是你的,我早已……认了……”她不得其法,羞得满脸通红,他却是欢欣鼓舞,又狠狠地亲了她一口,“说得好,朕要赏婕妤。”她羞道:“赏什么赏!”“方才那个,”他清咳两声,“就是朕的赏。”她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脸。“你高兴闷着头说话?”他笑着去捞她,她只是不肯,死死攥紧了。“你取笑我。”她在被子里闷闷回答。“我取笑你什么?”“你分明取笑我……什么都不懂……”他敛了笑,一本正经地道:“那我教你好不好?”“不好!”“那……那你自己来。”他懒洋洋地躺下来,“侍寝,会不会?”她又不做声了。“好了好了。”他折腾得够了,心胸欢畅,且不与她计较,“我闹你玩儿呢。你还真要闷坏自己么?”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光洁的额头,轻柔的凤眼,毫不设防的表情。他忽然想到她刚才说的话,心中一热——她说,她已经认定他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伸臂揽她,她轻轻靠上他半敞的胸膛,两人的长发绞缠在一处,像打了结,再不能分开。“过几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红烛轻摇,他的声音渐渐昏沉。“嗯。”“大约是你母族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是孝愍太子妃?”“不错……算起来,她还是你的表姐。”太子妃的父亲陆玄清,与先陆皇后、小陆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妹。薄暖微垂着长睫,低低地道:“子临……”“嗯?”“谢谢你。”他笑了。“怎么又说谢了?榆木脑袋。快睡吧。”三日后朝议,准朱廷尉奏,各地犯人皆减刑一等;并招募流民往筑河渠,疏通连年为患的黄河。国舅禳侯文坚以壅塞之法治河不当,改任广忠侯薄宜为理河都尉,前往瓠子口修渠。与此同时,广元侯薄安上奏,请列侯宗室出款赈灾,为修渠流民提供粮钱。上曰可。侍中薄昳来宜言殿探望妹妹,正见她在织布。织梭在无数莹润丝线间飞速往还,薄暖熟练地推压着织机,“喀哒”、“喀哒”的声音很有节奏。仲夏的日光落进轩窗,照在她清雅无瑕的脸庞。薄昳坐在她身侧,温和地道:“你不必做这些的。”她没有看他,“父侯捐了多少?”他轻声道:“当初二万斤黄金的聘礼,父侯都捐出去了。”她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陛下本就是这个意思。”他微微一笑,“陛下是聪明人,阿暖也是聪明人。”“察见渊鱼者不祥。”她慢慢说,回过头来,幽深的双眸注视着他,“陛下调了广忠侯,于薄氏而言,未尝是件好事。”“薄氏风头太盛,陛下想压一压,也合情合理。”薄昳颔首,“只是平级调任,太皇太后也不会说什么。”“阿兄是上过太学的人。”薄暖温婉一笑,“陛下近日正为人才之事发愁,怎么忘了阿兄就在近旁。”薄昳抬眉,“想推你阿兄做出头鸟?”“阿兄说哪里的话。——妹妹只是提醒一句,陛下大约不日便要举贤良对策,阿兄可以准备准备。”薄昳道:“我是薄氏外戚——”薄暖推开织机,站起身来,垂髾迤逦,“待到举贤良之时,若连一个薄氏也无,太皇太后难免要为难。阿兄的才能我还不了解么?只当一个侍中郎,太委屈了。”薄昳静静地看着她的衣角,“阿暖缘何知道我会帮陛下?”“阿兄从太皇太后处救了我。”薄暖低下身来,与他嫣然一笑,“阿兄与薄氏诸人,所取不同,对也不对?”“自家人跋扈妄为,终究也是自家人。”“但阿兄是可以改变自家人的。”薄暖低声道,“顾氏与薄氏,也并非一定要以生死分胜负的,对也不对?”薄昳忽然抬起头,“你是说……”薄暖缓缓道:“阿兄,自古以来,擅权外戚未尝有能善终者。阿暖希望,我们家是第一个。”******************仲夏天气熏熏然,让人容易困倦。皇帝已经数日未来宜言殿了。听宫婢寒儿说,宣室殿那边不断召见贤良文学,陛下与他们相谈甚得,乃至废寝忘食。寒儿还说及此次应召诸生中,尤为突出的有两人,一个是婕妤的兄长侍中薄昳,另一个是广川的儒生,名叫聂少君。这两人一同上奏,要求限制宗室豪强的田宅奴婢,禁奢侈靡乱之风,倡三年之丧,恢复古礼云云。薄暖听着听着,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阿兄也太着急了。”她喃喃,“陛下不会听的。”寒儿不解:“婕妤,您说什么?”“限田宅奴婢,这是要拿世家大族开刀。”薄暖看了她一眼,“陛下刚刚即位,根基未稳,怎么能擅动这些豪强?阿兄是在胡闹!”外间却忽然响起人声:“婕妤还在休息吗?”低沉而略带沙哑,是她所熟悉的声音。她一听,立刻又缩回了榻上去。寒儿不知何时已退了下去,他停在她榻前,稍稍低下头看着她,低低地道:“朕来了,你还能睡?”她不得已睁开了眼。他今日穿着赤红朝服,领口袖边压着澎湃的玄黑云涛纹,衬得那双冷亮的眸益如殿外骄阳般傲慢凌人。数日不见,他好像又变回去了,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趾高气扬的。她坐起身来,慢慢地道:“妾还没有梳妆……”他皱眉,“往后不要‘妾’啊‘妾’的,难听。”她为难,“陛下不是最讲规矩的么?”他一挑眉,“规矩难道不是朕定的?”她语塞。她以为自己算是有辩才的……任她巧舌如簧,又怎么奈何得了他的厚颜无耻?她走去镜台边梳妆,“陛下近来不是很忙么?”他朗朗一笑,“怎么,婕妤独守空房,怨朕了?”原本……或许……可是听他这样一说,她索性拉下脸来,“陛下说话忒也难听,什么叫独守空房?陛下有三宫六院,妾有什么好怨怪的?”“悍妇。”他啧啧,“朕还没有三宫六院呢,你就吃起这等干醋,若哪日朕当真招了旁的女人,你是不是就要反了去了?”她目瞪口呆,气结语窒。从小到大,何尝有人说过她是“悍妇”?!她将雕背梳往案上一扔,“陛下现在就可以去招旁的女人,横竖未央宫还空着那么多——”她说不出话了。他径自堵上了她的嘴,轻柔吮吻了一番,待见她真的安静了才放开她,伸出手指抹了一下自己的唇,疑惑道:“这是什么?”指尖嫣红,唇上也染作淡红,一个剑眉星目的大男人,唇间竟沾上了她的胭脂,她看了一眼就笑出声来,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笑什么笑!”他又狠狠皱眉,然而玉面红唇,这皱眉只显出忧悒公子般的清隽秀丽,她竟看得呆了。陛下……其实,也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呢……“笑成这样啊——”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生气了?”她静了静,又别过身去,“我何时生气了?”“你就是嘴硬。”他摸了摸自己的唇,又道,“怎么刚才我没觉得?”看她耳根都红透了,他才终于决定放过她,“行了,你不是要梳妆?快一些,朕在外面等你。”她一怔,“陛下要出去么?”他抬足便往外走去,呆在这个香泽旖旎的寝殿中对他来说就是一种煎熬,“朕带你去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