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的目光莹亮如雪,纯稚无邪,又问道:“陈朞你既然口谐辞给,风趣横生,应当佳友颇多,胜友如云,可为何玄霄派却遭旁人诸多谤议,孤悬客寄,被众门派貎敬而拒之。”
揽月原还顾虑这个问题对陈朞而言会不会有些直白不礼貌,没想到陈朞笑容不变,仍不在意,说道:“有没有听说过‘心达眼表’,也就是说人心叵测皆于腹中不易察觉,但通过眼睛可以表露出来,披露腹心,是遮掩不住的。与其说我们玄霄门人不与外界交往,不如说是我们‘不想’,摘星术给予我们的并非只有无死角的视野、或是颠覆命运的斗转星移,还给予我们洞悉人真心的能力,被摘星术们拢获的一双双眼睛,他们的眼神里面能传递的很多,而憎恶怨恨尤甚。”
“那我......”
揽月想到自己也被陈朞施过摘星术,而且说不定此刻仍在双眼被摘星术拢获控制当中,如果陈朞肯跟自己说这么多,甚至推心置腹到丝毫不防范,连自己摘星术的战力秘密都坦露无疑,那该是对自己有多么大的放心啊。难不成在陈朞的眼中,自己是一个不需防范的无心无脑之徒?
揽月本想基于这个问题问问陈朞的,后来想想算了,不至于自寻难堪吧。
揽月只好说道:“是出于这个原因啊,我本还以为众派避忌玄霄是出于对摘星术逆天改命的忌惮呐。”
“也有一点这方面原因在吧。”陈朞道,仍不改笑意。
陈朞的脾气可真是好啊,揽月心中暗自想道。
陈朞俯身地上,连根拔起一根碧草,笑问揽月道:“这草的命运将要如何?”
揽月的眼睛忽闪着,想了一瞬,回答道:“若是持续放于你的手中,那不日便将枯死;若是此刻你将它种回,那便还能生长到入秋。”
陈朞再次笑问道:“若让你选,想要如何?”
揽月不解其意,但依然配合陈朞的提问回答道:“要它生。”
陈朞笑了笑,又俯身将碧草重新插回了原处,将根须埋好。待陈朞重新直起身子,掸去指尖泥土后,笑道:“摘星术的确能够逆天改命,但并不是玄霄派独有的绝技,实则人人可操尔。生死皆在一念之间,你方才便决定了碧草的命运,同理万物亦然。若说‘逆天改命’,人间有医者,仙家有方士,路遇濒死垂危者时,要不要救死扶伤?”
“当然要救。”揽月本能说道。
“濒死者不能赴死,算不算得上‘逆天改命’。你若不救,才是顺天意行之,不是吗?”陈朞道:“世间有猛虎将要饿死,只能捕食活兔以充饥,你又如何选择?你看似正义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改变他们命运的选择,又何异于逆天改命。”
揽月吃惊地望着陈朞,飘摇曾经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阿宁也是,如今第三次听到。
揽月喃喃道:“是啊,谁又不是在更改自己和他人的命运,众人皆是能逆天改命之人。”
陈朞说道:“在我小时候,也曾经不仅一次的被同邻家的孩子视作畸形怪胎,只因我身怀摘星异能。我自己也十分厌弃自己,感觉孑然无依,一度自闭,直到后来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个道理,我方知我其实与常人并无异同。现如今我不愿同人多往来,也只是出于自我选择的意愿而已。”
揽月听出陈朞在讲述的时候,特地强调了“有一个人”这四个字,于是问道:“此番道理不落窠臼,是出自何人?”
陈朞似乎一直等的便是揽月的这个问题,只听陈朞一字一顿清晰说道:“天香夫人。”
陈朞的视线忽然模糊了,蒙上水雾,陈朞知道那是揽月的眼泪。揽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微颤,强忍说道:“你......见过......我的母亲......”
陈朞点头道:“八岁那年,天香夫人曾和殷掌门一同来过玄霄的天枢台。”
这是揽月离开阆风山以后第一个说曾见过自己母亲“天香夫人”的人,揽月的嘴巴张了张,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来。
她似乎有很多关于生母的问题想问陈朞,然而问题实在太多了,话到嘴边的时候方觉得尚未理顺,不知该先问些什么,而且嘴巴稍一微张,眼泪便已滑落,泣难成声。
很难想象自己正在一个相见不足两日、相识别不足一个时辰的外派公子面前流泪,揽月以深深吸气的方式竭力平缓着情绪,而后说道:“夜色已深,明日洗尘怕是还有一番忙碌,你我还是回去休憩,加之小葵在此逗留太久怕被他人见到,我先行带回寝殿去了。”
揽月说罢,抱起小葵便沿廊下返回。
她不知陈朞摘星术的拢获距离,只想快些离开,不想自己此刻的心情被人探知。
陈朞并没有阻拦揽月,而是在身后低声叮嘱道:“你要注意小葵头顶的幽火,它大约为了寻你已经多日没有捕食人类仇怨,幽火已微弱渐消,熹微之时便会有性命之忧。”
听到陈朞的话,揽月旋即看向小葵,正如陈朞所言一样,这个小葵,真是个傻瓜。揽月将小葵紧紧抱在怀中......
陈朞看到揽月已经返回寝室,缓缓合上双眼,再睁开之时已关闭了摘星术,他不忍心去看揽月青灯归梦的霜露之思。
?鼓盟会陈朞从来不屑于赴会,最多也是打发门下几个弟子到烨城象征性地走上一遭。自己要兼顾玄霄内外事物分身乏术,故而当天枢台上闪现灵道符的时候陈朞并不在意,因为玄霄繁事恨不能一日万机,根本无暇顾及。后来偶然听叔父陈膡提起,说是?华派栾青山联名众派掌门同邀阆风派赴此届盟会,其中还提及务必请殷掌门之女同赴烨城,于是陈朞便立刻调整了当下安排,刺促不休地急赶着完成公务,有时直忙得气喘流汗也不肯懈怠,只为了为此次盟会腾出时间。
陈朞这般忙上加忙,废寝忘食,陈膡很是心疼,陈朞自小便是一个焚膏继晷的勤奋之人,如今这般不辞辛苦所图为何,陈膡不是不知,可又苦口婆心劝说不来,不然早几年陈朞别说是成家了,估计孩子都该到可凝结内丹的年龄了。
陈朞自小便没了爹娘,这个孩子是由叔父陈膡一手带大的。陈朞什么都好,悟性极高,天资不错,可以说是玄霄派千年方出的八斗之才。
陈朞人也孝顺,待陈膡视同生父一般,全心全意地日夜照料双目已残废全瞎的陈膡,还一力挑起了整个玄霄派,经常事烦食少,故而身体清瘦。若非得鸡蛋里挑骨头,择出一条陈朞的缺点的话,那就是这孩子打小一根筋,死板固执,他一旦认定的诺言必是要履行至底。
很多年之前陈膡就想将玄霄掌门之位传予陈朞,只等陈朞大婚成家,名正言顺承袭。
可是陈朞总是以自己尚年轻、江湖中威望不足充当借口,推脱辞让。陈膡碰上陈朞这个软钉子也是逼不得怒不得,只能次次提及、次次作罢,不了了之。
陈膡还能不知道陈朞这点心思吗,他这般固执不化,就是为了八岁时候与那天香夫人的一句孩童稚言,大概天香夫人只是逗孩子的一句话,却被八岁的陈朞牢记在心,认真了。
这次陈朞主动要去九江赴会,定是听闻阆风派殷小姐亦会去,故而才起了同去之心。
孽缘啊......
陈膡经常在屋内独自望月叹息,殷昊天和天香夫人,他陈膡和那刺颜,如今换作是陈朞和殷小姐,千万不要造化再次弄人。
当年她不惜以自焚炸毁了女真山的隅谷祭坛,殒命的当日陈膡便亦要焚身随她同去的,只是因为大哥与嫂嫂溘然长往,留下陈朞、陈胥二子年幼,玄霄派亦不可一日无主,故而偷存于世,只盼望陈朞成人后便可将玄霄派掌门之位接掌过去,陈膡便可放心离尘,了却一段对故去的心爱之人鲽离鹣背的思念与亏欠。
所以遇见小葵和揽月并非是一场巧合,而是源于陈朞的刻意,终于见到了八岁起便日夜思念的未曾蒙面之妻,陈朞是激动的,而如今阆风派的寝殿与玄霄派只隔了三道回廊、两方庭院,揽月和陈朞却对面不识。
揽月不知道的是,玄霄入住到西寝殿的当天晚上,陈朞便耗尽丹元之力将对面寝殿之人摘星数遍,只为了马上看一看自己朝思暮想之人,只可惜并未寻到,陈朞没有想到揽月早早便闭上了眼睛睡下,并且遮盖上了所有反光之物,包括梳妆台上的铜镜,已至于令陈朞毫无痕迹可循,直到今日清晨在西寝殿的空地前看到长身玉立在人群之首的殷揽月。
陈朞根本无心在意栾成雪究竟说了些什么,陈朞施展摘星术在人群之中,通过人群的眼睛看着那个指腹为亲的妻子,也施展摘星术通过揽月的双瞳来看外界,想观她所见、思她所想。
就如陈朞所期盼的一样,揽月的眼睛酷似当年的天香夫人,清灵又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