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如清风,化养万物。
一瞬间,药籽们像是活了起来,自行钻入残屑当中。
只一刹那便又重新破土而出,春芽发枝,傲然舒展,异草奇花在丹炉中逞妍斗色,争相盛放。
“天造草昧,种物速成之术......”陈朞低声道。
“你知此术?”揽月颇为意外。
“是,种物速成乃天香夫人所创之术。”
“我娘?”揽月一怔。
每次陈朞提及天香夫人,揽月总会心生酸楚醋意,为何只有陈朞见过她。
揽月又是意外,她原以为种物速成术乃师父云牙子所授的术法,没想到竟源自自己的母亲。
此时还不是揽月多想的时候,揽月手腕轻转,指尖调换,转换了法诀。
不待陈朞再多一分欣赏炉内瑶草琪葩,百卉含英,炉鼎再次闭合,只听里面烈火熊熊,隐隐可见炉壁外火光烛天。
重启炉鼎之时,水汽氤氲,热气蒸腾难耐。
陈朞大步流星,在揽月之前抢身取出一枚雪青色丹丸,丹丸周身还泛着熹微碎光,炙手可热,犹如握碳。
陈朞驱动法术,掌中清辉闪耀,星汉灿烂,仿似将丹丸浸没在清澈梦幻的银河水中以霜雪冷却。
待最后一丝星星之火也已寂灭,陈朞方将丹丸递与揽月,自己掌心则留下一片殷红胀肿。
很显然,陈朞是担心揽月会被新丹余焰灼伤,所以先行以身化温。
揽月本是想以火浣裙摆将丹裹着取出,看见陈朞掌心的灼烧之痕,感同身受,打了个哆嗦,想来该是火烧火燎,痍伤切骨,可是陈朞却一脸云淡风轻,等闲自若。
陈朞再次自揽月的双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能感受到揽月眼中的惊讶骇然,揽月半晌无声,目瞪口呆地望着陈朞。
揽月百虑攒心,情怀恍惚,像陈朞这般对揽月知疼着热,体贴备至,却又无声无息,不知为何会跟秦寰宇的身影莫名有所重叠。
想起秦寰宇白日里漠然无声,憔悴残颜,疾走如飞,自回寝室的汲汲背影,带着风僝雨僽之态,似是有意退藏于密,避开揽月身边,还偏偏缄口如瓶。
揽月心中揪起,眸色暗淡,当然,揽月心事的变化是逃不过摘星术的,陈朞虽不知这对澄澈双瞳为何突然泛起波澜,却能感受到其间被悲伤沉寂牵动而出的泪光。
一股酸楚溪流自陈朞心房穿流而过,在胸腔中哀转久绝,苦苦煎熬。
二人离开筑阳殿时薄雾叆叇,月晕而风,各有所思,静默不语。
揽月被秦寰宇的蓦然离奇所困扰,愁颜不展,心事重重,陈朞亦不讲话,默然陪着揽月一同往西寝殿方向走去。
沉吟了许久,揽月方想起陈朞还在自己身边,自己大有疏亲慢友之嫌,怠慢了陈朞这位一直给予帮助的朋友。
遇到陈朞就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陈朞清风高谊,与揽月之间交浅却言深,几次出手相助下来,揽月已确定他是一个值得推心置腹之人。
揽月想要出言相谢,可又总觉得词难达意,无以言表。
回到西寝殿,漏尽更阑,长夜静悄,灯烛已熄,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扇窗前灯火微阑。
陈朞将揽月送至阆风寝殿前,揽月仰面瞧了一眼如钩残月散发出的清泠光晕,夜风袭来,云纱缥缈,不知为何,看着冷若寒霜、日渐消瘦的月亮,揽月又想起了白日里秦寰宇一夜憔悴的容颜。
揽月脚下放缓,星眸望向身侧的陈朞,欲言还休。
目光是无法掩藏在摘星术下的,月光清辉皎洁的洒落在陈朞身上,陈朞依旧温柔淡然,气质空濛,微笑道:“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相呴以湿,举手之劳而已。”
揽月双颊蓦地绯红,犹疑地看向秦寰宇那尚未熄灭灯光的窗口,游移不定。
陈朞停下脚步,观望不前,而后开口问道:“那扇窗户......怎么?”
摘星术明察秋毫,洞悉人心,有利有弊,揽月喜忧参半,哭笑不能。
反正是瞒不过陈朞的,揽月索性将自己所求脱口而出道:“不知可否再帮我一忙?”
陈朞蔼然应允道:“自然。你只说便可。”
“我......可否请你用摘星术为我一窥那扇窗后面,寝室之景?”揽月羞愧窘迫,难以为情。
陈朞感受到揽月心绪中的娇羞悸动,身体一怔,面色僵持,浊云晦暗。
揽月以为是自己的请求冒里冒失,过为已甚,深感歉意,又立即摆手冲口而出道:“无妨,不看亦无妨。”
陈朞潜神默思了片刻,而后低声曼语道:“那该是阆风秦宫主的寝室吧。”
“是......”揽月垂眉低目,难以为颜。
陈朞思虑恂达,心开目明,从玄霄第一日入住?鼓学宫之时,他便已摘星术在对面寝殿之内四处搜寻过揽月的身影,虽然没有见到揽月,却对其他几人所宿寝殿了然于心。
陈朞心细如尘,胸口隐隐作痛,有种不详征兆,秦寰宇擎天架海的赫赫威名天下尽知,陈朞已料想对他感慕缠怀、心情神驰的女子应是众多,可陈朞最怕是揽月会与秦寰宇缱绻羡爱。
揽月纤尘不染,心事易度,而那秦寰宇......陈朞在第一次与秦寰宇正面对视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他那磅礴之气。秦寰宇那双深邃如星河璀璨的眼睛,寒光冷冽、审视威逼陈朞的样子,荡魂摄魄,震撼心神,陈朞镌骨铭心。
不过既然是揽月的心愿,陈朞必然竭力虔心,应允下来。
幸运的是,那扇窗子里面的人并未睡下,摘星术游刃有余地拢获住窗内人的双瞳。
陈朞重新睁开眼睛,却撞上了一双正与自己怒目相视的猩红双瞳,瞋目裂眦,几乎要将眼眶撑破,凶神恶煞地直勾勾望向自己......
陈朞所见,秦寰宇的寝室内幽暗迷濛,暧曃昏明,双瞳的主人此刻双掌撑在一面铜镜前,狠狠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喘息难平。
一对猩红双瞳光焰万丈,电闪星辉,迸出红光,冷峻得如同利刃直逼心脏。
陈朞在这双眼睛里感受到痛彻心髓的折磨,这痛苦看上去不堪忍受,镜子里秦寰宇那张风神俊朗的容颜已变得挣扎扭曲,青筋凸起,冷汗直流,秦寰宇如鲠在喉,却强迫自己竭力不发出声音。
陈朞看到铜镜里映出的那个人影忽然抽出一手捂在脐下小腹,将皮肉紧紧攥起,而后扭转撕扯,好似几欲撕裂一块抹布般摧心剖肝。
陈朞怵心刿目,已无法冷眼相看,秦寰宇究竟是受了何等重伤,竟然创巨痛深,苦不堪言。
镜子里的那个秦寰宇正以嗜血之瞳与陈朞面面相睹,磨牙凿齿,直勾勾地噩视着镜子外面的人,又像是在鹰瞵虎视着陈朞。
难道是秦寰宇再次察觉了摘星术不成?
陈朞变颜变色,汗流浃肤。
揽月看到陈朞目睁口呆,便知他所见景象定然诡异谲怪,其间定有蹊跷,忧心如薰。
她心急如焚地推了陈朞手臂,询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揽月在陈朞空洞的眼眶里寻不到答案,陈朞又一味只是瞠目站在原地,脸色已变得铁青,颈间喉结似干渴般摩挲涌动,索性不再问他,干脆自己闯进秦寰宇寝室里一见便知。
然而就在揽月正欲拔腿而行的同时,陈朞看到铜镜里的秦寰宇横眉立眼,杀气腾腾地朝着“他”逼近过来,而后陈朞那双无瞳之眼感受到一股锥心刺骨之痛,如同芒刺钉扎,“啊啊啊......”
陈朞浑身颤抖抽搐,捂着双眼强撑身体单膝跪地,全身冰凉,迸沁着冷汗。
揽月被陈朞痛不堪忍的样子吓了一跳,看了看秦寰宇寝室窗口,又看了看拧作一团的陈朞,进退维谷,顾此失彼,去住两难。
素来有“眼中钉,肉中刺”之说,意为眼中疔疮根深坚硬,邪热蕴结,如今双目受火毒乘隙侵袭,陈朞茹痛含辛却始终保持镇定冷静,咬紧牙关阻止揽月鲁莽闯去。
揽月心如刀绞,虽不知陈朞双目为何忽然疼痛,但亦猜想到应该是因为自己请求他施用摘星术窥探秦寰宇之故。
揽月泪眼愁眉,自责不已,搀扶起陈朞,将他带到回廊下一处隐蔽角落。
缓歇片刻,陈朞疼痛渐逝,捂在双眼前的手逐渐松开,放了下来。
那对无瞳白眼已变得猩红如血,红色泪痕自眼睑流淌下来。
揽月屏气敛息,大惊失色,为陈朞擦拭去血泪泪痕后细细查看,并未见外伤,揽月蹀躞不下,又一番查看,方安心落意。
这还是陈朞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摘星术的宿主反噬,玄霄派历代以来也不曾有此听闻,被施术之人想要察觉摘星术都不易,又谈何又力反噬。
陈朞由衷惊叹,这个秦寰宇究竟能有多么强大,竟驱使犀利幽邃的燥烈之气硬生生将摘星术逼出。
揽月仍对秦寰宇悬悬在念,陈朞喘息片刻,便将方才双眸所见尽数描述给她听。